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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爸爸,有件事倒是可笑,你可能會怪我沒良心呢。在看守所的那最后幾天,我并沒有想你們呢。我呀,一直在想另外一件事--想得后腦勺都疼了,像在做最難的物理附加題--我就是在想,我替斯佳畫的那張沒完成的素描,它到底到哪里去了?
沒錯兒,就在斯佳從我手里一把奪過去的那當兒,我記得她隨便地疊成了一團,然后往什么地方塞去,她到底塞到哪兒了?哈哈,在硬梆梆的牢床上,在因不能流通而說不清是酸還是甜的空氣里,我突然就想起來了,那個動作清晰而明亮,像一個特寫鏡頭那樣緩慢地重現(xiàn)--是的,那素描被斯佳塞到了她的粉色開衫里了,塞到她開衫里的內衣里了,在她最里面一層胸罩的庇護下,折疊起來的紙片豈不是就進入了終身的溫柔富貴鄉(xiāng)!
多好呀,我感到就像是我自己整個人,都緊緊地貼著斯佳的心口,我一直陪著她,在那些極為細致卻又例行公事般的盤問與檢查中陪著她,在她無效的分辯與反抗中陪著她……我知道,他們并不肯聽她的解釋,我能聽到她在反反復復地說:沒有什么,真的沒有什么。
沒有什么?我看這小姑娘是嚇傻了。公安員瞅瞅她,然后關注結果。是啊,所有的詢問與檢查都只跟“下面”有關,我可憐的姑娘、那么驕傲的斯佳,甚至得張開雙腿,被人用鉗子擴開、用棉球擦來擦去,兩個醫(yī)生耳語著互相議論……自始至終,也許正因為有那張素描紙的陪伴,我的斯佳,她固執(zhí)而平靜。這讓那個一直陪著她的女公安非常惱怒,沒人的時候她扯扯斯佳:你不要再爭辯了,低下頭!你怎么不哭?你難道不會哭?
直到她可以獲準回家,直到她可以一個人呆著,我知道,斯佳一定會取出那張已變得皺皺巴巴的速寫紙。她會仔細地理平了,甚至用裝了開水的玻璃杯燙平了重新看,但怎么弄結果都一樣,我實際上畫得很差勁,跟她本人可以說完全不像。我只是在臨摹一些記憶中的油畫,像魯迅寫人物,東取一筆,西取一筆,越是用力越是跟斯佳南轅北轍--她是卷發(fā)嗎,她肩膀上有條大披肩嗎,她半躺在一張巴洛克式的床榻上嗎,她擺的是那種側臥的姿勢嗎?天哪,我真不知道我到底畫的是誰!這張未完的素描到底跟斯佳有沒有關系?
萬一,她很在意怎么辦?她準以為我是什么冒牌的藝術青年,她看走眼了,沖動錯了,追悔莫及,震動與憤怒之下,在前面各個場合都繃得漂漂亮亮的情緒會“?!钡匾宦曂蝗粩嗔税桑郎蕰嵟卮罂?,好像我的畫技才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啊,我知道,不僅如此,還有生理上的疼痛、心理上的屈辱與懼怕,全都失控地開始發(fā)酵,我可憐的姑娘渾身顫抖,咬著舌頭無聲地大哭,未知的后果像看不見的大山,黑漆漆地向她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