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斯佳的這位繼父的確算不上是個什么人物。他就是個最普通的小軍官,就跟件白襯衫似的,也尋常,也耐看,也踏實。白天,走在大院里,他跟所有那些軍官如出一轍,軍服硬挺,表情簡單,像機器那樣,在低一級的士兵前做長官,在高一級的長官面前做士兵,好像完全沒有個性。但晚上回到家中,脫下軍裝,他倒像另換了個模子,做飯打掃,種花弄草,把家里弄得趣味盎然。他尤其喜歡系上圍裙在廚房里忙碌,燒得一屋子香噴噴的。小斯佳也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幫忙。她高高興興地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微型版的家庭主婦,拾掇拾掇,擺碗筷、抹桌子,像過家家一樣與繼父分工合作,作為男人與女人共同承擔起這個家庭里的不同角色。
人與人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跟用火柴棍搭房子似的,火柴棍越少,相互的重要性與依賴性就越大??纯催@個屋檐下吧,斯佳跟繼父,如同兩根火柴棍子,就不得不非常貼近,有相依為命之感,有陰陽互補之感。別的女孩子,可能還有一兩個知心朋友作為補充,但斯佳不行,她的個性與家庭背景決定了她的友誼必定非常貧乏--父母離婚,性格任性,驕傲得像花孔雀,個子太高且發(fā)育過早,成績普普通通……行了,有了這些因素,還指望斯佳能交到什么知心的好朋友嗎,不可能。這樣一來,出口就少了,只有繼父這一條華容道了。她學習與生活中的一切是非與長短,包括一應私生活,她都必須跟繼父分享或求助,比如改換發(fā)型、收到小紙條兒、用起了小胸罩、來了初潮,她成長期的一切,驚天動地的,小橋流水的,唯一的參與者、指導者與觀眾,都只能是繼父。
八歲到十八歲啊,雛形的少女期與完整的青春期,生理的啟蒙,情感的萌芽,這是一段什么樣的雙人旅程,誰可以分辨出其中的色彩基調(diào),明媚還是曖昧?溫暖還是陰冷?
但歸根到底,他們的關(guān)系,不會走岔道的,其表現(xiàn)形式也只是瑣碎和日常。這繼父,跟激情或風月是不搭邊的,他就是個過百姓日子的人,中意規(guī)矩而有秩序的生活。他對斯佳的疼愛與那種好,是能放到大太陽下曬給路人看的。斯佳頭發(fā)亂了,他梳。斯佳睡懶覺起遲了,他替軟塌塌的她洗臉。斯佳發(fā)脾氣了,他木著臉垂頭聽。斯佳肚子餓了,就算深夜十一點,他也能端出個熱湯熱食。下雨下雪了,全校第一個沖到學校去接。斯佳有次腿跌壞了,他天天兒地樓上樓下背,床上床下背,把斯佳伺候得恨不得腿再跌壞一次才好。哪個鄰居不嘆服他,連斯佳母親都暗中得意自己的眼光呢。
但那都是外人的眼光,就是母親也是個外人呀。只是斯佳清楚一點:再怎么好,都不能說繼父就等于生父、勝似生父。不,那還是不一樣的,區(qū)別大了,是臺燈與床的區(qū)別,是鞋子與內(nèi)衣的區(qū)別,完全不一樣的。
這么說吧,從一開始,斯佳就把這繼父看成個男人,而不是親人--從最高處概括起來、提綱挈領(lǐng)地說,她當然是愛戴他的、尊敬他的,但具體的說,趴到地上、貼在耳朵上說,這尊敬與愛戴又是極可疑的,甚至可以說是恨。像水里撒了鹽、又擱了糖,還不小心抖了點胡椒粉,滋味復雜而迷人,叫她時不時就想嘗一嘗、喝一口,刺激刺激這沒頭沒腦、缺油少醬的生活。
斯佳常常會借故捉弄繼父,弄得他團團轉(zhuǎn)、手足無措,打不得罵不得的,斯佳反因此十分的滿意。有時,她又翻臉,不許繼父進房間,不要他洗她的小衣服,不要他管她的長短,繼父也就訥訥地退了;見他真不管了,斯佳卻又黏糊糊地繞上來,要他背,要他馱,要他扛,小小的家里,繼父成了會挪動的樹,她成了伸手伸腳的藤--總之,事情最美妙的地方在于:不管怎樣的親疏遠近、喜怒哀樂,繼父都會好脾氣地奉陪到底。
斯佳與繼父之間,她最喜歡的游戲之一,是“肌肉迷藏”。何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