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門廊里發(fā)現(xiàn)了裘德，他裹著從睡椅上拿來的阿富汗毛毯。天氣很冷，呼出的氣都變成了白色的霧。

“很冷的，裘德。進來吧?！?/p>

“我沒事。”

這還叫沒事？他可騙不了我。很少有事情能讓裘德煩成這個樣子的。裘德看不慣的事情有很多：學校里有些女生說了很過分的話之后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我開玩笑的”，就以為天下太平了，裘德非常厭惡這種行為；他還很討厭人們白白浪費“以上帝的名義”這句話；他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大放厥詞的人揚言“野力隊”永遠贏不了史丹利杯。但是無論多憤怒，裘德永遠不會尖聲喊叫，也永遠不會破口大罵，他其實真的是一個很內(nèi)斂又很深沉的男生。

我一邊搓著胳膊取暖，一邊坐在了他旁邊的臺階上：“對不起，我又提起了丹尼爾。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的。”

裘德?lián)崦笫质直成系哪堑篱L長的傷疤。這是他的慣常動作，所以我在想他這會兒撫摸那道傷疤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義?！拔覜]生氣，”他終于開口了，“我只是擔心?！?/p>

“你擔心丹尼爾？”

“我擔心你?！濒玫卵劬χ惫垂吹囟⒅?。我們有著一樣的羅馬人的鼻子和深棕色頭發(fā)，但是我們藍紫色的眼睛里常常不約而同地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尤其是現(xiàn)在，他的目光中隱藏著一絲不安與擔憂。“我知道你是怎么看他的……”

“以前我就這么認為了。三年前我對他就這種看法了，我那時候還沒成熟?！?/p>

“而你還是個小屁孩兒?！?/p>

我本來想說些什么緩和一下氣氛，比如“你不也一樣”（畢竟哥哥只比我大一歲）之類的。但是我知道他說那些話并無惡意，也沒有因為我比他小一歲而瞧不起我，我只是希望裘德能夠意識到我已經(jīng)17歲了，17歲距離被允許約會和開車的年紀已經(jīng)快一年了。

冷風灌進我身上單薄的棉運動衫里，就在我凍得正想進屋的時候，裘德拉住我，將我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格蕾絲，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如果你再看到丹尼爾的話，答應(yīng)我，不要跟他講話好不好？”

“可是……”

“聽我說，”他繼續(xù)說，“丹尼爾是個危險人物。他還是原來的他，你必須保證離他遠遠的?！?/p>

我用手指絞著毯子的邊角。

“我很嚴肅地跟你說話呢，格蕾絲，你必須跟我保證。”

“好的，好的。我保證。”

裘德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看著遠方發(fā)呆。那眼神看上去像是在看千里之外的什么東西，但是我知道他其實是在看那棵干巴巴的胡桃樹--這棵樹就是我在繪畫課上想要努力表現(xiàn)的那幅素描的原型--這棵胡桃樹也是我們家院子和鄰居家院子的分割線。我在想，裘德是不是在回憶三年前的那個晚上。那是他最后一次見丹尼爾，當然也是我們所有人最后一次見丹尼爾。

“怎么了？”我小聲問，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緊張地問過這種問題了。家里人都裝作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過一樣，但是沒什么理由能夠糟糕到足以解釋為什么我和查瑞特要被送到祖父母家過三個月。家里人總是說“那沒什么”，可是“沒什么”根本無法撫平裘德左眼上面那個小小的白色傷疤--一道和他左手上的那個一樣的傷疤。

“你不應(yīng)該在吃飯的時候說那些不愉快的該死的事?！濒玫滦÷曕止局?。

我搖了搖頭：“丹尼爾沒有死?！?/p>

“對我來說，他已經(jīng)死了。”裘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也從沒聽他用這種語氣說話。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看著他，希望能讀懂隱藏在那冷酷眼神后面的真實想法：“哥哥，你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說?！?/p>

“不，格蕾絲，真的不行?！?/p>

這話真夠傷人的。我下意識地把手抽了回來，我真的不知道對他的話該作何反應(yīng)了。

裘德站了起來：“順其自然吧?！彼粍勇暽卣f完，然后把毯子蓋在了我的肩膀上，轉(zhuǎn)身走上臺階，緊接著，我的耳邊傳來了紗門關(guān)上的聲音。電視機發(fā)出的藍色光芒從第一扇窗戶中透出來。

一條大黑狗在空蕩蕩的街上晃蕩著，走到那棵胡桃樹下面，它停了下來，抬頭看著我。它就那么伸著長長的舌頭大口喘著粗氣，那雙閃爍著藍光的眼睛緊盯著我。我不禁抖了一下肩膀，立刻將目光從那狗身上轉(zhuǎn)移到了胡桃樹上。

萬圣節(jié)前夕下過一場雪，但是沒過幾天就化了，據(jù)說圣誕節(jié)之前都不會再下雪了。在此期間，院子里的一切都凋落了，除了那棵此刻正迎風嘎吱作響的胡桃樹，所有樹木不是棕色就是黃色。而這棵胡桃樹卻白得像是燃燒后的灰燼，在滿月皎潔的光芒下，它站在那里像是一個左搖右擺的幽靈。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丹尼爾在我的素描上作的那些修改都是正確的。我真的是把那些樹枝都畫錯了，而且那個樹結(jié)的確是長在最低的那根樹枝上的。巴洛先生要求我們用圖畫來表現(xiàn)那些鎖住我們童年回憶的事物。打開畫紙的瞬間，我就決定要畫這棵老胡桃樹。但是在過去的三年中，每次路過的時候，我都會故意將注意力從它身上移開。有關(guān)它的回憶讓我心痛--因為有關(guān)它的回憶也有關(guān)丹尼爾。而現(xiàn)在，我就坐在門廊里，看著這棵在月光下?lián)u曳多姿的老樹?？磥硭氰F了心要攪動我的記憶，逼著我去面對那一切了。

我站起身來，毯子從肩膀上滑到了地上。我回頭看了看客廳的窗戶，又看了看胡桃樹。不知道什么時候那條狗不見了。聽起來有點怪，當我繞過門廊蹲在伏?；ㄌ倥?，那個“狗觀眾”沒有定睛看著我，讓我真的很高興。我撓了撓手背，鼓起勇氣伸到樓梯下面去找一個東西，其實它還在不在那里連我自己都不確定。這時，我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冰涼的物體，我又把手往里面伸了伸，拿出了那個東西。

一個金屬午餐盒。我赤裸的雙手捧著它，就像在捧一個冰磚。飯盒表面銹跡斑斑，抹掉蓋子上那層歲月留下的厚厚灰塵，依稀還能辨認出上面褪了色的“米奇”標志。這個飯盒裝著我塵封多年的回憶。它曾經(jīng)是我、裘德還有丹尼爾的“百寶盒”，那時候我們喜歡把自認為很特別的東西藏在里面，比如波格、棒球明星卡，還有某天午后我們在樹林里撿到的一顆古怪的長牙?？墒乾F(xiàn)在，這個“寶盒”，更像一個小棺材，裝滿死去的記憶，而那些記憶偏偏是我努力想要忘記的。

我打開蓋子，翻出一個破舊不堪的皮套素描本。翻閱著那些發(fā)了霉的紙張，最后一頁吸引了我的視線：這是一幅肖像素描，這張臉我曾經(jīng)畫了無數(shù)次，因為一直沒有想要的那種味道。主人公的頭發(fā)是淺淺的亞麻色，幾乎成了白色。那些發(fā)絲絕不像現(xiàn)在這么凌亂，也沒有染成黑色，更沒有像是好久沒洗。他的下巴上有個笑窩，笑容看上去壞壞的，甚至還有些狡猾。最難以捉摸的是那雙眼睛，我蒼白無力的筆永遠無法詮釋出它們的深沉，那么黝黑而深邃，就像從前我們泡腳丫子的湖里那種肥沃的黑泥--這就是我說的 “黑泥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