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秘密同樣折磨了我三年。
生平第一次為異性而動情,竟是在落第的悲憤中,突然來臨的。
正是三年前落第后,在巡撫衙門的書房,我體味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
那天,被顧大人領(lǐng)進他的書房的瞬間,我的眼前突然一亮。一個身穿紅羅絲制衣裙的少女,屈腿坐在寬大的藤椅里,雙手抱膝,一本書攤開在雙膝上,長長的烏發(fā),散開在肩上,有幾縷頭發(fā),遮住了白嫩的臉龐,少女不時用手指輕輕地向耳后梳理著。
看到這個動作,我的心里癢了一下,渾身顫栗,血好像一下子涌上了胸間,很可能臉立時變得通紅,腦袋則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暈眩。
“峭兒--”顧大人拉長聲音,叫了一聲,“又來偷看我的書?!”
少女一驚,順勢從藤椅上向下一滑,伸了伸舌頭,一雙大眼睛閃了一下,正好與我的眼光相遇。她迅速低下頭,把手臂半垂半背著,放在身后,長發(fā)從耳后散落下幾縷,她也沒有理會。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了這句詩,心里又是一陣癢癢。
“來來來,見過張君,”顧大人引薦說,“少年才俊,有名的荊州張秀才?!?/p>
少女偷偷瞥了我一眼,邊用手把頭發(fā)梳理到耳根,邊說:“就是那個‘只上盡頭竿’的張秀才嗎?”聲音清甜,還略帶俏皮。
“正是!”顧大人道,又指著少女說,“這是小女顧峭,顧峻之姊也?!?/p>
“小姐好!”我禮貌地鞠躬,但說話的聲音卻有些發(fā)顫。
顧峭“咯咯”笑了幾聲,把書抱在胸前,轉(zhuǎn)身走了。我低著頭,用余光緊緊跟著她的身影,看到她出門的時節(jié),又回過頭來,偷偷看了我一眼。
三年過去了,那半背著手的身影、時而把烏發(fā)梳理到耳后的動作、甜甜的聲音,沒有一天不在我腦海浮現(xiàn)。美麗、高貴、賢淑,所謂窈窕淑女,在我的腦海里,已經(jīng)形成固定的影像,這就是顧峭。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自然地和她關(guān)涉起來。
當(dāng)三年后以十五歲的年紀得中湖廣鄉(xiāng)試首魁、再次被領(lǐng)進顧大人書房的時候,我興奮而又忐忑不安,我的心咚咚亂跳起來,但表面上卻裝作十分鎮(zhèn)定。誰能知道,這,竟是我晝思夜想的圣地??!走進書房的瞬間,我多么希望再在書房看到三年前的情形??!我用急切的目光迅速地掃視了書房的每個角落。明知三年前的情形不可能再現(xiàn),可沒有看到顧峭,我還是有一絲失落。但是,這時節(jié),我已經(jīng)清楚地意識到,無論是不辭辛勞特意到江陵探訪,還是自作主張刻意安排我落第;無論是我落第時他的談笑風(fēng)生,還是我得中高魁后的郁郁寡歡,一切都表明,巡撫大人對我的期許、關(guān)懷,非一句為官者愛惜人才所能概括。我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心底的秘密暴露出來,至少,給他一點暗示,試探一下他的想法?
“聽說小少爺回籍去了?”我終于鼓足了勇氣,把話題引到了顧大人的家人身上。吃飯時,只有顧大人陪同,上次見過的顧峻沒有露面。我?guī)状蜗雴?,都欲言又止。吃完飯,是該告辭的時候了,顧大人卻執(zhí)意要留我,說是有話要說??稍跁孔?,顧大人又半天沒有說話,場面有些尷尬。
“叔大,三年前就在此地,小女峭兒很失禮!論理,女眷怎能見外人?”顧巡撫嘆了口氣說,“老夫年過四旬,方得此二子?;蛟S是過于嬌慣了,甚不聽訓(xùn)教。峻兒無意于科考,被硬逼著回籍應(yīng)試,想來也只是應(yīng)付而已;至于這峭兒嘛……不是老夫自夸,資質(zhì)頗高,又甚是好學(xué),五六歲上就請西席開蒙,四書五經(jīng)、詩詞歌賦無不通曉,王、唐的詩賦,李清照的詞章,可說爛熟于胸。然年已十八,尚待字閨中,老夫心中本有屬意之人,然一提及此事,她卻百方遮擋……”顧大人欲言又止,頓了頓,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說,“老夫既已以子孫相托,表明老夫視叔大為忘年交,如同親朋,當(dāng)不受一般禮儀之拘束,況所謂禮有經(jīng),亦有權(quán),故老夫擬請叔大幫老夫訓(xùn)教開導(dǎo)小女,不知當(dāng)否?”
“屬意之人”幾個字一出口,再加上要顧峭來見我的提議,令我立即意識到了顧大人的內(nèi)心所思。我有些激動,又有些不知所措,臉上熱辣辣的。
看我沒有應(yīng)聲,顧大人繼續(xù)說:“小女讀書多了,就有了自己的主張,反倒不聽訓(xùn)教了!”說著,顧大人起身離去,還詭秘地看了我一眼,“老夫已束手無策,就看叔大的了?!?/p>
“這……”我內(nèi)心激動不已,卻又明知這樣做有違禮儀,一時有些緊張,便對著顧大人的背影低聲說,“怕、怕是不妥……”
“不妥嗎?”顧大人轉(zhuǎn)過身,停住了腳步,“叔大以為不妥?”
“喔!也、也不妨試試,”我趕緊收回了自己的話,“只是、只是……不曉得勸小姐些什么……”
顧大人笑了,“隨機應(yīng)變可也!”
我搓了搓手,閉上眼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三年的期盼,一旦要變?yōu)楝F(xiàn)實,我又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了。
須臾,顧峭進來了。兩個丫鬟一前一后,把她夾在中間。她不說話,頭微微揚起,仿佛不情愿,又似乎有些期盼。我不敢直視她,用余光追蹤著,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她把手臂半垂半背在身后的情形。三年了,她長高了,也比以前豐滿了。
“喔--”我局促地站起身,腦海里頓時一片空白,停頓了一陣,才慌忙補充道:“見過小姐?!?/p>
顧峭微笑道:“湖廣秋闈之解元駕臨,幸瞻豐采,誠惶誠恐者,該是咱呀!”她用調(diào)皮的語調(diào)說,“何以解元公反倒局促拘謹,若下僚拜見上官一般呢?”
好一張厲嘴!話語中透著對公門中人的鄙夷、譏諷,這讓我感到意外。
“解元公科場高中,一旦連捷,愿做竹林七賢,還是伊尹、管仲?”顧峭收斂了臉上的笑意,開口問。她兩眼緊緊盯著我,等待我的回答,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小姐,”我不明白顧峭問話的目的,不愿貿(mào)然回答,就岔開話題,“聽說小姐曉妝臺畔、刺繡床前,擺滿了詩書辭賦,每日丹黃爛然,蠅頭細批,已然是直逼李清照,不讓蘇小妹?!?/p>
“解元公謬獎。咱無非讀些千家詩、小妹詩話之類,上不得臺面的。不過,咱今日不敢在解元公面前班門弄斧,倒是想請解元公您先回答咱的提問吧!”顧峭走過來,坐在那把不知道在我醒時夢中出現(xiàn)過多少次的藤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