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內(nèi)心,其實是看不起王世貞的。丁未科,我為二甲第九名,王世貞為二甲第八十名。雖然他對翰林院心向往之,卻聲稱絕不參與庶吉士之選,因為恥從柄臣道地,不濡跡權(quán)路。照他的說法,似乎和權(quán)位沾邊的事,就注定不甚光彩!那何不像何心隱那樣自絕于官場呢?
更令我不屑的是,王世貞聲稱,“文必西漢,詩必盛唐,大歷以后之書勿讀?!比绱?,豈不是都要鉆進故紙堆里,玩弄詞藻,何益于當世?日求國家典故與政務(wù)之要切者,以備他日即藎臣重國,方是我輩新進者所當做的。
王世貞未必知道我對他的真實看法。對此,我是一直是深藏不露的,而且表面上完全可以做到禮貌周全,不形于色、露其跡。但是不熱衷參與詩文唱和、結(jié)社聚會,是明擺著的,王世貞不可能沒有覺察,似乎對此還有些不悅。那天在翰林院偶遇王世貞,他以嘲諷的口吻說:“叔大年兄,諸進士多談詩為文,以西京、開元相砥礪,獨年兄夷然不屑乎?”
“豈敢!”我恭敬地說,“愚弟才疏學(xué)淺,非不愿,是不敢,所謂藏拙是也!”
“不可!”王世貞灑脫地說,“他日小聚,當邀年兄命駕光臨,年兄務(wù)必賞光。”
過了兩天,果然就接到了王世貞的邀貼。思忖再三,我覺得還是不去為好。我隱隱感到,和王世貞攪到一起,是有危險的。
京城官場,幾乎盡人皆知,王世貞和他的詩社同仁,諸人多少年,才高氣銳,互相標榜,視當世無人。年輕氣盛、目中無人,不以權(quán)貴為意也就罷了,可是王世貞公然宣稱,“詩歌不避禁綱”!闖禁區(qū)、破綱紀,早晚要惹出事端!更有甚者,詩社聚會,每每談?wù)f世事、譏諷時政、裁量公卿,動輒使酒罵坐、口無遮攔。聽說王世貞在聚會時就放言嚴嵩一直意欲籠絡(luò)他,可是他看不起嚴嵩,這個人只一個“佞”字即可評判之。那時候還是夏言當權(quán),他這樣說或許不會招禍,時下嚴嵩當國,而王世貞依然故我,隨時都可能遇到麻煩。和這樣的人劃清界限,才是明智之舉。想到這里,我舒了口氣。
“老爺!小的回來了?!庇纹邭獯跤醯卣镜搅藭康拈T口。
“王大人有什么話?”我問。
“王大人臉色很不好看,”游七小心翼翼地說,“他要小的轉(zhuǎn)告老爺,說老爺您志在宰輔,要保重貴體?!?/p>
“都有誰在場,你可看到?”我又問。
“這……”游七支支吾吾,“大概、大概有五六人吧,小的不認得。不過我臨出門時聽到王大人叫一個人‘仲芳兄’,其他小的就不知道了?!?/p>
仲芳?那不是楊繼盛嗎?他的字就叫仲芳。和我、王世貞是同年。不過楊繼盛在留都南京任職,到北京干什么?
“老爺?!币娢页了疾徽Z,游七低聲叫著,“該用飯了?!?/p>
“你去吧,”我揮了揮手,“記住,日后要耳聰目明,腿快嘴嚴!”
吃完晚飯,我照例把自己關(guān)進書房。往日此時,我多是讀些關(guān)涉國朝典故和時政的書;時下,讀著這樣的書,心里卻很不踏實。不自覺地,就從書柜上拿出了《周易注》和《抱樸子》,一時拿不定主意先看哪一本。前者是東晉玄學(xué)家王弼的著作;后者是南朝時葛洪的道學(xué)名著。
嚴嵩升任首輔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圣上居住的西苑,于內(nèi)閣直廬旁,專門為因擅寫青詞而破格拔擢的袁煒和新科狀元李春芳建造了青詞房,隨時蒙圣上召見,提供青詞。一時間,修玄崇道的氣氛,迅即濃厚起來,撰寫青詞蔚然成風,官場新進們更是在加緊補習這方面的功課。嚴嵩、徐階都把精制青詞作為第一要務(wù)。況且,圣上在御批和召見臣工時,常常使用玄學(xué)典故術(shù)語,使人如墜霧中。這固然不是名教圣經(jīng),但卻是現(xiàn)實存在。誰又敢公開說,這與孔孟思想、程朱學(xué)說不是一脈相承?只能說這是對名教的繼承和發(fā)展,當今英主的偉大創(chuàng)造。嚴嵩就在翰林院多次反復(fù)強調(diào)了這一點。曾其何時,夏言一邊不得不撰寫青詞,一邊卻又牢騷滿腹,視為負擔,表示藐視,這是不是他倒臺的原因我不敢斷定,但至少可以說,沒有給他帶來好處。
嚴嵩當國后的第二件事,就是決定編纂道教經(jīng)典,圣上欽賜名曰《正統(tǒng)道藏》。嚴嵩親任總裁,袁煒、李春芳全力專責日常編纂事宜。就在年初,袁煒給翰林院編修、庶吉士們發(fā)了一份初步整理的目錄,多達五千三百零五卷!要裝幀精美函盒四百八十函!為此,戶部不得不把原來用于修繕嘉裕關(guān)、居庸關(guān)、山海關(guān)這三關(guān)的經(jīng)費,全部挪作《正統(tǒng)道藏》的編纂和出版之用。至于三關(guān)修繕費用,因?qū)嵲谀貌怀鰜恚缓糜沙⑾挛?,開征“皇木銀兩”,用于修繕三關(guān)之費。
“千萬不要以為自己科場連捷,名教經(jīng)典已經(jīng)了然于胸,就不需要再讀書了。要讀的經(jīng)典,何其多哉!讀了老莊,就以為對道學(xué)有了認知,這遠遠不夠用的!”嚴嵩幾乎每次來翰林院訓(xùn)示,都會重復(fù)這樣的訓(xùn)導(dǎo)。因此,讀一讀玄學(xué)道經(jīng),而且是在自己的書房,這是不能不做的了。一查才發(fā)現(xiàn),玄學(xué)道教的書,竟是浩如煙海,僅《隋書》里所載,就有三百七十七部、一千二百一十六卷之多。
可是,《抱樸子》擺在書案上,翻了兩頁,就再也看不下去了。倘是作為消遣,甚或作為學(xué)問去研讀,倒可能會津津有味;可是一旦是迫不得已,就油然生出反感來了。
“這哪里是治國安民之學(xué)!”我把《抱樸子》高高舉起,重重摔到書案上。
“老爺--”隨著一聲喚,管家游七探進頭來,“有客人求見?!?/p>
接過游七遞上的名帖,我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