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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師的教誨(10)

謀位——張居正:從少年到國相 作者:郭寶平


兩年半前,正是在這里,首輔夏言為新科進士舉辦了瓊林宴。酒,還是那時喝過的瓊林御液;湯,還是魚翅燕窩,只是主持宴會的主人,換成了嚴嵩。他幾乎不停地來回穿梭,一桌桌地敬酒,爽朗的笑聲自始至終,在狀元樓飯莊里回蕩著。我暗暗地把這兩次宴會的主持者作了對比:一個顯得高傲、孤獨,略帶疲憊;一個和藹、平易,滿面春風。如今,那個高傲孤獨的夏言,似乎已經(jīng)被人忘記了,至少,在公開場合,已經(jīng)沒有人提起了;而滿面春風的嚴嵩,正執(zhí)掌著內(nèi)閣,輔佐著君王,炙手可熱。

誰也沒有料到,一年多前的收復(fù)河套之議尚未付諸行動,結(jié)果,竟以夏言的被斬首而告終!

就在廷議采納曾銑奏疏的三個月后,兵部把作戰(zhàn)計劃呈報給圣上??墒牵t遲沒有見到圣上的批復(fù)。正當人們?yōu)榇舜y不已時,圣上的一道手詔送到了內(nèi)閣:“收復(fù)河套,驅(qū)逐韃虜,不可逞一時之強。今出師果有名乎?征戰(zhàn)果必勝乎?一曾銑何足慮,朕不忍生民涂炭!”當人們還未從這個手詔中悟出味來,又一道御旨頒發(fā)了:“曾銑貪功冒進,無故輕狂倡議,械逮入京問罪;朕得曾銑之議,命下諸臣集議,自當為國籌策,卻忍心觀望,不提忠公之議,一意順之!廷議諸人,皆罰俸一月,兵部主事以上,罰俸一年;科道有言責,卻沉寂無言,各罰俸半年?!?/p>

吃驚之余,朝野議論紛紛,傳言四起。

“好象圣上從來就沒有支持過曾銑的建議似的,反過來指責臣僚對收復(fù)河套之議考慮不周,而他則是把握全局、高瞻遠矚,儼然是能洞察是非的神仙?!备吖半m然對收復(fù)河套之議不以為然,但他對圣上如此翻云覆雨很是不屑,參加完宣達御旨的朝會回到翰林院,見到我就發(fā)了通感慨。

或許,夏言也是這樣的想法。但是他不能說出口,又實在忍不住,于是就借題發(fā)揮,說嚴嵩對曾銑復(fù)河套之議,未嘗提出異議,如今乃盡委過于夏某,不知其良心何在!?很可能是夏言的這番辯辭惹怒了圣上,不幾天,竟以夏言“強君脅眾”為由,罷黜了他的首輔之職,被勒令還鄉(xiāng)。冒著冬日的寒風,夏言狼狽離京。

可是,夏言剛剛行至通州,又被錦衣衛(wèi)人馬追上,押回京師。旋即,就被斬首西市!

聽到這個訊息,目睹那個血腥的場面,我真是驚悚萬端!廟堂之上,竟然如同戰(zhàn)場?僚友之間,居然宛若仇雌?實在太可怕了!幾個月過去了,我尚未從這驚悚的陰影里走出來,整日里除了在翰林院就是回到家里閉門不出,就連徐階和高拱,我也避免和他們私下會面,更不會和任何人提起夏言的名字。

此時,在翠花樓的歡宴上,看到嚴嵩意氣風發(fā)的樣子,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夏言,思忖著他何以會有如此悲慘的下場?

不知不覺間,已是戌時了。嚴嵩高高舉起酒盅,興奮地說:“國家從未似目下這等安定,政局從未如目下這般清明,百姓從未像目下這樣安居樂業(yè)!爾等少年新進,躬逢盛世,自當發(fā)揚名教,捍衛(wèi)理學,忠君親民,踐行‘三政’,勇于任事,敢言極諫,庶幾不負所學?!闭f著,嚴嵩側(cè)過臉,對著徐階,“徐侍郎!”又轉(zhuǎn)向眾人,“諸位!來來來,共同舉杯,恭祝我皇修玄得壽,永享帝祚!”

晚宴結(jié)束了。眾人揖禮抱拳,三三兩兩走出翠花樓。有的興高采烈,有的郁郁寡歡。我知道,興高采烈者,多半是因為所授得愿;郁郁寡歡者,大抵是因為分發(fā)未能如愿以償。

國朝體制,庶吉士散館,留翰林院者,授正七品編修、從七品檢討之職;未留院者,分發(fā)都察院或者六科,充任風憲言官--御史、給事中??频拦俦臼切驴七M士的首選,更是知縣、州府推官所盼,官場有“庶吉士要做科道,睡著等;推、知要做科道,跪著討”的說法。但是庶吉士散館不能留在翰林院者,似有前程灰暗之感,因此難免失落。

我已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之職,這是庶吉士的最佳出路了。倘若在以前,我會認為理所應(yīng)當。然則,此時我也說不清楚是徐階發(fā)揮了作用,還是僅僅憑借自己的實力。無論如何,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洋洋自得。豈止如此,目睹了夏言的悲慘結(jié)局,我對前程有了深深的擔憂!宦海仕途,荊棘滿布,我不想像夏言那樣流血喪命,也不想像徐階、嚴嵩那樣蹉跎歲月、經(jīng)歷坎坷!可是,看這廟堂公門,僧多粥少、競者如云,哪里會風平浪靜?何日能握權(quán)處勢?

正低頭沉思間,一群人簇擁著嚴嵩和徐階走了過來。徐階停下腳步,說:“元翁,這就是張叔大。乃湖廣才子。撫楚的顧東橋多次向元翁薦揚過?!?/p>

嚴嵩回頭看了我一眼,并未停步,隨口說:“喔,甚好甚好。”

徐階快步跟了上去,走到門首,拉了嚴嵩一把,似乎是在提醒他前面的臺階。

散館、分發(fā)、到任,熱鬧了一陣子,很快步入平淡。

這天,散班回家,管家游七穿戴整齊,正在門首等我。見我下了轎,游七忙迎上來,笑嘻嘻地說:“老爺,已是酉時二刻了。刑部王大人前日的邀貼,說今日酉時四刻,在翠花樓……”

我沉著臉,未理會游七,徑直走進書房。坐了片刻,又站起身,喚游七備轎。

刑部主事王世貞前日發(fā)邀貼給我,邀請我到翠花樓餐敘。去,還是不去,我一時還拿捏不準。照理,我是該去的。畢竟,我和王世貞是同榜進士,有同年之誼。更重要的是,王世貞雖然比我小兩歲,此時也不過二十二歲的年紀,卻儼然文壇領(lǐng)袖,常常與諸新科進士詩賦唱和,聚會結(jié)社,聲名鵲起。能夠和王世貞結(jié)交,一時成為士大夫得以炫耀之事。況且,王世貞家世顯赫,乃祖曾任兵部侍郎,其父當年曾巡按我的家鄉(xiāng)湖廣,目下巡按順天,總督通州防務(wù),人脈廣連,也不可小覷。

“老爺!”過了足有一刻鐘,見我仍未出門,游七忍不住來到書房,催促說,“轎備好了,時辰也要到了?!?/p>

我“嗯”了一聲,走到門口,又停住了腳步,遲疑了片刻,吩咐游七說:“游七,你去稟告刑部王主事,就說你家老爺偶染微恙,不能赴宴,請他見諒?!?/p>

斟酌再三,在最后一刻,我決定爽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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