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沒有人會相信，香港曾經(jīng)是一個淘書天堂。1949年到1960 年那段時間，香港有很多舊書店。舊書泛濫不難理解，1949 年以后很多人南逃跑到香港來，生活都成了問題，還讀什么書？于是就有一批批的書流散到市場上。那時候的舊書店專賣這些書，里頭五花八門什么都有。同時，因為政治問題，很多老作家的書當時已經(jīng)沒有辦法在大陸出版了，只好拿到香港來翻印，香港書市上一時又涌現(xiàn)了很多新書。

就是這一時期，孕育了一批我們今天看起來非常幸運的藏書人，比如《愛書人手記》的作者許定銘先生。許定銘曾經(jīng)是個文學青年，尤其喜歡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20 世紀60 年代之前的出版物非常著迷。剛開始他只是想做一些文學史料方面的考證研究工作，沒想到由此慢慢成了一個藏書家。

《愛書人手記》是一本圖文并茂的散文集，講述了作者的各類藏書，其中一些書的價值不在內(nèi)容有多好，而是它們本身帶有時代的印跡。比如1950 年出版的《南洋散文集》，編選了當時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地華文作家的散文，兩年之內(nèi)就賣出一萬冊，非常暢銷。當時香港的人口才不過一百萬，等于每一百個人里就有一個人看了這本書。其實此書的主要銷路在南洋，在港編印出版，再運回新馬去賣。這是當年為大家所習見的一種現(xiàn)象，因為當時新馬等地，尤其馬來西亞已經(jīng)不支持出版華文讀物了。

從一些愛書人的角度看，這本書最有意思的地方還是描寫了當年淘書的盛況，還特別介紹了一個有趣的人物--何老大。何老大何許人也？據(jù)說他1949 年之前當過國民政府的國大代表，到香港之后，開始專門做舊書生意?？墒撬馁u法很聰明，他先在偏遠的地方租一個倉庫，把收回來的舊書扔在里面，賣的時候再一捆一捆扎好，開車運到九龍市區(qū)，專門找那種生意不好快要關門的商店，利用這些商店重新出租之前十天半個月的空檔做買賣。

這種情況之下，當然不可能張羅出一個像樣的舊書店來。那書怎么賣呢？一大捆一大捆堆成小山放在那兒，如果來買書的話，就得在書山里頭翻來翻去。何老大還有個規(guī)矩，所有書都不拆開賣，必須整捆拿走，一捆一捆算書錢。問題有些書排得很亂，書脊有的在這邊，有的在那邊，老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

香港很多老一輩的藏書人都有在何老大那兒淘書的經(jīng)驗，我生得太晚，沒趕上，但是許定銘提到的另一個地方--香港廟街，我中學時候曾去過。廟街賣的東西大多很便宜，以前一些舊書攤現(xiàn)在大多變了味，絕大部分賣色情書刊了。不過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去買色情書刊呢，大家都上網(wǎng)看了。因此可以想見，這地方也大都破落了，只有一些上了年紀又不習慣用電腦的老先生也許會去那里翻一翻。

其實這種地方也常常能找到好的文學書，很多書店過去都是正經(jīng)專賣現(xiàn)代文學的，有很多民國的平裝書。但是一天到晚賣葉靈鳳和施蟄存，生意撐不下去，怎么辦呢？于是開始賣色情刊物，不由自主越賣越多，最后變成色情刊物占九成文學讀物占一成。

雖說愛書人逛這些攤子的目的未必是色情書刊，但被人看到來這里也許會尷尬吧。許定銘那時在學校當老師，被學生看見了怕要誤會。我當年也是，不過我是學生，怕被老師看見，而且我是兩種書都看，被看見了也不冤枉。

現(xiàn)在許定銘已經(jīng)退休了，成了一個職業(yè)愛書人，可以天天買書，而且他還干了一件很多愛書人都想干但真的干了就要后悔的事：開書店。開書店的念頭我也動過，覺得家里書太多了，不如開家書店吧，但這種生意通常是要賠錢的，為什么？你開店賣書，如果進來好貨，還會舍得賣出去嗎？到最后書店所有的書都變成了自己的藏書。

（主講　梁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