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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說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墒沁@句話放在沈覺明身上就不太合適。
原先他還有點紳士風(fēng)度,給我夾菜拿紙,間或來幾句幽默,目光掠向我時,眸子顏色加深,屢讓我產(chǎn)生深情的幻覺。但幾句話沒過,又老樣子,吵了。
當(dāng)然,罪責(zé)也許在我。
我跟他講我手提因沒裝殺毒軟件,系統(tǒng)癱瘓,辛苦一年寫的旅行筆記全部泡湯,我的專欄約因而被取消。他挖苦道:“你活該。你知道你這種情況在我們IT業(yè)叫什么嗎?在網(wǎng)上裸奔。你叫人敬佩的不僅在裸奔,而在于居然堅持了一年之久。那個,錦年啊,你有沒有覺得不太方便?一個人過?!彼裎覌寢屢粯涌嗫谄判?。
“大不了明天就裝殺毒軟件唄?!蔽已b迷糊,手撐著下巴,認(rèn)真地說。
“那如果,家里電器出了故障,發(fā)生火災(zāi),又或者半夜三更來了小偷?再嚴(yán)重點,地震?你怎么辦呢?”
“謝謝啊,你總是為我考慮得很周到。電器故障我按照維修卡找廠家修,找不到,花幾個錢總會有人搶著上門服務(wù),火災(zāi)呢?我找119,小偷呢,110。地震?哦,北京不太可能。真要地震了,來不及跑,死了就死了。”
“那哪行,老人家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p>
“那你說怎么辦?”
“有個人在身邊總好一點?!?/p>
“哦,養(yǎng)條狗會不會更好一點,都說動物的感官比較靈敏,地震前,它們會狂躁不安?!?/p>
“裴錦年--”沈覺明咬牙切齒,他已經(jīng)嗅到了冰涼的拒絕的味道,那一下步,沒猜錯,他會果斷地退出。果然,他騰地站起,惡狠狠道,“可以了,我知道你一直沒有放棄,在找,找下去吧。你那兩只小蹄子反正適合走路。你別拽,以為我好像怎么舍不得你似的?!?/p>
“算了,是我不識趣?!彼枇R完自己即撂桌子走人,剩我守著一桌菜,我醒悟過來,連連招手道,“哎,買單啊?!?/p>
服務(wù)員被招來了,“小姐,你要買單,現(xiàn)金還是刷卡。刷卡,好,有密碼嗎?有的話,請跟我來?!偣病。鼙?,你的卡不能透支了?!?/p>
我在沈覺明跨門檻時,及時叫?。骸罢埖认隆I蛳壬!?/p>
他回過頭,揶揄,“對了,忘跟你說,謝謝請我吃飯?!?/p>
“我什么時候說請你,就算請我們也該AA。”
沈覺明訝然,“小姐,你以為在國外?”
“那,能不能借點錢?”我很真誠,“我不夠?!?/p>
“沒錢你也出來混嗎?”他語重心長,“你年紀(jì)也不大啊,長得也有模有樣,怎么就學(xué)會騙吃騙喝的惡習(xí)呢?”
“你借不借?”
“你以為對我兇就有用嗎?”他瀟灑轉(zhuǎn)身。
幾十雙眼睛齊聚我身上,放個凹面鏡,可以煮雞蛋。真當(dāng)我騙子了,要不就是靠賣弄姿色混頓水煮魚吃的。這個檔次實在太低。
我把錢包里的所有現(xiàn)金都翻出來了??傆?32塊。不夠他點的那瓶干紅。“對,對不起啊,我是不是只要付我那一份就好呢?他點的,不關(guān)我事,你,你們該找他,他還沒走,應(yīng)該?!蔽医Y(jié)巴說。
服務(wù)員呆愣愣看著我,大約聽不懂普通話,就在我盤算怎樣抵押自己的時候,沈覺明先生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了,他大步返回,將一疊錢放在柜臺上,轉(zhuǎn)身將我拉走了。
我覺得他的手好燙。是感受到了同志的春天般的溫暖嗎?
坐在出租車上,我頭暈。沈覺明在眼前搖,搖成一堆蒼蠅。“卡斯特”果然后勁綿長。
醒來的時候,是夜里。天光幽幽地鋪進(jìn)來,在地板上映出纖長的格子形狀。有一掛月羞怯地倚在窗欞邊,很像待嫁的新娘。
月亮你放膽進(jìn)來吧。我說。
心里說的。嘴巴沒空干這等事,干得要死。我伸手熟門熟路去拉床頭柜上臺燈的按紐。只聽“哐啷”一聲,一樣?xùn)|西掉下去了。心一震,殘存的酒意倏忽散了。這才看清,原來這里,非我的蝸居。
就在此時,門開了,門外的燈光追在開門人的身上。使他看上去像一尊放在展覽廳壁龕里的佛像。光芒萬丈。
“?”我看著他。
“在下沈覺明。”他說。
我點點頭,“這是哪里?”
“不記得?”我眼一刺,燈亮了?;椟S的燈光在室內(nèi)轉(zhuǎn)啊轉(zhuǎn),長了翅膀一樣。
“看看?!彼终f。
我環(huán)顧。真的不太記得了。沒心沒肺如我,已經(jīng)忘記很多事,只知道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自己快樂的事業(yè)中去。
“只是略微裝修了下。換了幾樣家具?!鄙蛴X明淡淡說,他換了睡衣,靠近我時,散出淡淡的不知名的香,要心很靜的時候才能聞到。這香氣是熟悉的,在記憶里撩撥過。
“還沒看出嗎?”
我想我看出了,他身上的香水味提點了我。這里是若干年前我在北京的巢穴。準(zhǔn)確地說,是我和他的新房,我答應(yīng)他的求婚后,他買了送我。這房子,裝過我和他很多火辣的時光。
我口干舌燥。有壓迫感。他最好不要離我太近。
可他不。還在侵略。我看地上那團(tuán)陰影,在與床只有一公分時,猝然跳起,粗魯?shù)赝崎_他。“我上洗手間?!?/p>
我還穿著那條黑色的緊身裙,胸前有點點污漬,身上散發(fā)可疑的酸臭。我也許吐過。但不記得了。我的記憶一向有潔癖。
他跟著我進(jìn)洗手間,扔給我一條襯衫。
嗯?我沒打算洗澡。
只打算洗臉。我要走人。趕快。
水刷刷撩上我發(fā)燙的臉時,我問自己為什么。
為什么?
怕他嗎?
當(dāng)年,在這屋子里,我問他,“男人要不高興起來會怎么樣?”
“你不高興嗎?”
“如果我是男人,會長長長的胡子,會爛醉如泥,會調(diào)笑名妓,落魄江湖??墒聦嵤牵鳛榕?,我有足夠敏銳的痛苦神經(jīng)?!?/p>
他哈哈笑,“可以暫時麻木?!?/p>
“怎么做?”
他靠近我,“無師自通?!?/p>
我聞到他身上的隱香。屈曲回旋。迷藥一般。我略掙扎,“可是我們并不兩情相悅?!?/p>
“打個賭,這種事不需要什么兩情相悅?!?/p>
他好像很生氣,惱怒加劇了力量,讓我在摧心裂肺中記住了第一次的疼痛,也借此忘記另一種疼痛。
卿卿……他高潮時叫我卿卿。甜蜜而絕望,悲傷而無助。我和他,怎樣的開始?
有怎樣的開始就有怎樣的結(jié)束。
三年我們不聞不問,比著誰更冷漠,比著誰更無謂。我們也許都自以為可以摔掉過去,再擁有一份蔚藍(lán)的晴空。
三年,讓我們更清楚,還是更糊涂?
我洗罷澡出來。沈覺明已臥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我趴在陽臺上看月亮。月亮被云層籠住,在似與不似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