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錦年——呼嘯而過(1)

要有多勇敢,才能念念不忘 作者:目非


1

初見陳勉的那年,他有20歲了吧,歷經了同齡人不曾領教的滄桑,是個有點故事的青年了。我才14,單純,多夢,經常一驚一乍。

那是個雨天,下午三四點的光景,天已經黑得像夜晚。雨下得大,和著風鋪天蓋地地涌來。屋子在巨響的襯托下卻分外安靜,只有我翻書的沙沙聲落滿全室。暈黃的燈射在紙面上,在邊上搭出濃重的影子。彼時,我正以空前的熱情投入地看《簡·愛》,非常喜歡羅切斯特與簡滿含機鋒的睿智對話。

“你覺得你跟我有點相似么?簡?!绷_切斯特說,“我有時候對你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特別是,像現在這樣,你靠近我的時候,我左肋骨下的哪個地方,似乎有一根弦,和你那小身體同樣地方的一根類似的弦打成了結,打得緊緊的,解都解不開……”

我覺得我的左肋骨下方有一種繃緊的感覺。

鑰匙開鎖的聲音。啪嗒--門推開了。我愕然抬頭,看到媽媽,以及她身后的大男孩。

那男孩子瘦高個,看上去狼狽而局促。身上濕噠噠地淌著雨,面目呈現出被雨水浸泡過的濕白,像過期的面包。

我審著他,對比著羅切斯特的相貌,想尋出一星半點的相似:羅切斯特應該是四方臉,花崗巖雕刻的五官,眼睛又黑又大。面前的先生臉部線條要清圓柔和些,細看的話,下巴中央似有一道淺溝,將其一分為二,像余光中那首詩,一邊是大陸,一邊是臺灣。眼睛也不大,眼梢略向外挑,瞳孔是褐色的,這種眼睛不笑的時候產生不了任何溫柔的聯(lián)想,但是笑起來,估計會比較羞澀。羅切斯特個子中等,胸膛很寬,我面前的先生高高瘦瘦,豆芽菜一根,有點營養(yǎng)不良。總之,除了同樣的其貌不揚外,這不速之客與我心中的羅切斯特毫無相像之處。我醞釀了一下午的浪漫情懷宣告破產。

“嗯,他是,嗯……”媽媽介紹他時居然有些吃力,躊躇一陣后,方說:“陳勉?!?/p>

“晨勉哥哥?!蔽易砸詾槭堑亟械?,又補充,“我叫錦年,媽媽說是‘錦瑟年華誰與度’的意思,周邦彥的詞,你聽說過嗎?你叫晨勉,是不是就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意思?”

“耳東陳?!眿寢寣ξ业膯潞莺葚嗔搜?。

我趕忙閉嘴,一低頭,注意到“豆芽菜”球鞋破了。想里面一定汪了一團不太好受的冷水,連忙弓身去鞋柜掏爸爸以前穿的拖鞋,放到他腳前。那腳局促了下,后退一步,有一塊泥啪嗒從鞋面掉到地板上。他慌忙彎腰去揀,我一腳踢掉,說,我家反正很臟的,我媽媽巨懶無比,你先換鞋。

他猶豫片刻,即脫下那雙爛鞋,露出的腳趾已被水浸白了。他套進拖鞋時,呼了口氣,側過頭,與我目光碰上,彼此笑了下。那一瞬,我們仿佛擁有了某種默契。

媽媽燒了水,找了爸爸的舊衣服,讓他去洗澡。

他囁嚅著,“不用,我,我這就要走?!?/p>

媽媽眉眼似乎很矛盾,驀了發(fā)狠,“你去哪兒?你還有家嗎?”

他目光茫茫,躊躇了下。這一停頓就沒走成。他半夜發(fā)燒了,又倔強不肯支聲,等媽媽早上發(fā)現的時候,他已經陷入昏迷。

那個冬天,我一直在醫(yī)院陪護他。

關于這個意外來客的身世,我只知道是媽媽一個朋友的孩子,那個朋友所在的市遭遇了百年難遇的大水災,災后,家園毀滅,媽媽朋友感染了重病,不久辭世,臨走前,托媽媽幫他的孩子找一份能夠自立的工作。

媽媽最終給他在郊外找到一份工作。那個時候,我跟陳勉已經相當要好了。他每周三次騎車送我去老師家學琴,兩個小時后接我回,如果天氣許可,我們都要溜達到崇安寺玩。那是個小吃云集的地方,還有許多游街藝人玩雜耍,鬧哄哄亂騰騰一片,充滿著俗世的快樂。人間的煙火終于蓋過寺里的香火,和尚被嚇跑,廟就成了空廟,成為孩子們藏貓貓,仇人決斗、戀人偷情的絕佳地方。

陳勉和我有時會歇了車溜達進去探險,絕大多數時間只是把自行車踩得飛快,把行人嚇得雞飛狗跳。我跟陳勉在一起有一種釋放的快樂。所以當聽說他要宿在廠里,周末都要輪班時,我氣咻咻地責問媽媽干嘛要安排到鄉(xiāng)下。媽媽揮手,“小孩子呆一邊去?!标惷銋s瞅了個機會跟我解釋,“我以前坐過牢。正經的單位恐怕不會接收?!?/p>

他期待著我吃驚。可是我卻睜大了眼無比仰慕地說:“你真的殺了人?為民除害?”

他笑,覺得我武俠小說看多了,但笑后很認真地跟我說:“我爸以前在我們鎮(zhèn)廣場擺攤,你知道嗎?擺攤是要交保護費的,就是有些黑社會的,把一塊地歸為自己的地盤,誰要在那塊地上做買賣,都要按人頭繳費。”

“憑什么呀?”

“憑拳頭,你要不交,他就用拳頭說話,揍你。有次,我爸沒有賣出錢,一個子都沒有,交不出來,就被那些人打。我趕過去時,爸爸已經被踢得奄奄一息,可是圍觀的沒有一個人勸。我恨不過,從地上揀起一塊磚頭就朝那人砸去。真準哪,那個人的后腦勺被我敲個正著,哼也沒哼一聲,就倒了下去?!?/p>

場面有點血腥。陳勉也立刻停止了敘述,是嘴角一抹冷嘲凝結了很長時間。他為那個沖動,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一個有望通過學習改變命運的學生,命運最終向他背過臉去。

他出獄后,很長一陣,找不著工作,街道辦害怕無業(yè)游民成為社會不安定因子,安排了掃街道的活,他每天天不亮出去掃,有時候會碰到往昔的同學,沒有一個愿意逗留時間同他搭話。他由此知道,進過那個地方譬如在你臉上刺了字,不管你有理無理,它會羞辱你一輩子。

陳勉后來離開了小鎮(zhèn),去城市尋找機會,先后做過夜總會保安、餐廳服務生、建筑工地工人,最長的一份工作是開貨運。生命浪蕩在路上,卻從來沒有詩意可言。很多時候,在高速上開,他眼皮一搭,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看到車子歪歪扭扭在黑暗中獨自挺進,都要后怕良久。然而,久了后,對生命的一絲留戀也慢慢耗竭。因為太累太累了。生命在周而復始地運轉,都是與臭魚、煤炭、廢五金打交道。在小地方的加油站,有時候會碰到裝扮俗麗的女子,與他們搭著話,嘴是笑著的,眉頭卻是鎖著的,他的同伴有時候會以浪費一包煙的代價隨她們出去一小會。他從來沒有,他寧愿抽煙,因聽別人說,女人這個東西其實也是毒品,沒嘗著不想,嘗到了時時想,費用還高。一包煙便宜點也就幾塊。

積了點錢,陳勉決心給父親租個店面,堂而皇之地做生意。就在剛盤下一個鋪子,要搬進去時,家鄉(xiāng)遭遇了大洪水。父親在等到救援的時候,出現幻聽,聽到孩子哭,不顧別人勸阻,徑自跳下去救,等到救援人員把父親拖上來時,父親已經奄奄一息。高燒持續(xù)了一陣,父親在一個晚上清明地醒來,讓陳勉撥通了一個電話,打給一個叫許素儀的女人。父親撐到那個女人趕來,將他托付給了她,才安然合眼。

許素儀就是我媽媽。

陳勉對自己的身世未嘗沒有起疑。但是這個世界留給他的最后一點溫暖都被剝奪干凈后,他實在沒有什么精力去追問。只當自己是浮萍,漂一陣過一陣吧。

這都是陳勉后來零星跟我說的。

我熱愛陳勉。不只是因為他的經歷對彼時空白的我而言是一種填充與豐富。也因為他是我青春一抹不可抽離的底色。沒有他,我的青春無從附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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