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錦年——呼嘯而過(17)

要有多勇敢,才能念念不忘 作者:目非


這一年外公忌日,媽媽決定北上祭奠。

按照外公當(dāng)年的遺愿,他的骨灰被撒入當(dāng)年下放過的林場江邊。其間的深意不言自明。依我的直覺,外公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可能悟出了自己對那個女孩的愛。

就算不愛,感情怎經(jīng)得住愧疚這把銼子天長地久般地磨?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愛,在愧疚中永生。

祭祀完畢,我跟媽媽沿著江邊走。4月,江冰開始消融,春潮涌動。

媽媽說,原打電話想叫陳勉來。我想爸爸一定想見見他的兒子??墒顷惷銢]有同意。

我不做聲。我久未有陳勉的消息,偶爾從沈覺明牙縫聽得一星半點,都是沒有實際內(nèi)涵的。每每鼓著勇氣,追問沈覺明,沈覺明總是浮一抹狡黠的笑,我買機票,你去看他呀。

我知道我不能。只能任心上芊芊蔓蔓長出繩索。

“你和覺明怎么樣?”媽媽又道,“他不錯啊。有教養(yǎng)、有學(xué)識、有氣魄,長相好、人品好、家境好……”媽媽很少用排比句來夸贊一個臭男人的。這次居然用了兩組,可見沈覺明做足了功夫。

“媽媽,你不老。杜拉斯七十多還找情人呢?!蔽翌┧谎?。

“你這丫頭,敢調(diào)戲你老媽?!眿寢寵M我一眼,“媽說的是真心話,優(yōu)越環(huán)境下長大的孩子,其實心思最單純,陽光。我覺得你跟他比跟陳勉來得合適。”

“什么叫合適呢?相敬如冰?舉案齊霉?”

“就該這樣嘛?!眿寢寷]聽懂我的暗諷。

回旅館。用過餐,媽媽囑我去買明天回程的火車票。我摸黑顫巍巍下樓。我們住的地方說是旅館,其實是鎮(zhèn)文化宮的宿舍,兩間,帶廚房。一晚一百塊。這個破落小鎮(zhèn)連個真正的旅館都沒有。樓是八十年代的建筑,很老,樓道也沒有燈,木樓梯踩上去會發(fā)出踏踏的回聲,伴著樓體的晃動,仿佛隨時有傾覆的可能。

走出樓道,像走了一個世紀(jì),驀然的光明刺得我眼疼。我久久睜不開眼睛,久久不敢相信--

陳勉站在光線中,提著行李。他接受媽媽的邀請,來了。

我們呆呆站著。面目恍惚。都是缺了靈魂的臉。

是我先開的口,“你,來了啊。”話說得沒有任何意義,聲氣從未有過的膽怯。我怎么會這樣?

他依舊看我,目光漸次酷烈。

“是,是先進去見媽媽,還是,去,去江邊祭一下你,哦,我外公。”我又說,說完就后悔,我怎么能出這樣的選擇題,萬一他選擇后者,我要陪他去嗎?在他的氣場下,我感覺自己越來越懦弱。

他說去江邊吧。

我有點窘,手指著,“往前走八百米右拐……”

“你有事?”

“我,我打個電話。”

“給誰?”

“不給誰,訂票?!蔽医?jīng)過他,努力壓得平靜無波。

他伸手擋住我,冷淡地說:“請指路?!?/p>

說要我指路,卻攥住了我的手腕,反客為主地拖我向前。他的手心滾燙。我才知道他原來也在壓制。

到江邊的林子,他撒手,我趔趄了下,靠著樹,站直。

午后的光有些收斂,在林子上圍虛虛涂了并不光彩的一圈。地下還是沒有完全醒來的堅硬的土地。一兩星的草略捎上嫩意,其余的,一律枯黃。在風(fēng)中心慌意亂。

我想理直氣壯,終于沒理沒氣。像這春寒料峭的陽光,徒有虛張聲勢的外表。

我抬起頭,屏住呼吸,大著膽子看他。

他略微齊整了些。衣服的搭配,顯出了自己的味道。潦草不羈,很像遠行客。倏忽來,倏忽走,停頓的只是假期。

此后一直是這樣,每次見他,他總是與記憶里不一樣,不過下巴上一道淺溝卻一貫地滄桑迷人,像歲月的疤。

就這樣僵持了一陣,最后他敗下陣來。走上前,驀地抱住我,我沒站穩(wěn),踉蹌地往后仰,跟他一起跌到枯黃的草木上,我聞到土地和將生的植物的味道。

我仰面躺著,看著他睜紅的眼慢慢湊近我。

不該嗎?

什么是該,什么是不該?

我完全沒有理智去想。他的臉貼著我的臉,呼吸雜著我的呼吸,痛苦寸寸感知。我心里沒有燈。

“陳--”我張口,他吻住我,溫?zé)岬纳喟盐宜械恼Z言都卷掉了。

他的吻多而密,好像積攢了好多好多年,在瞬間全部爆發(fā)了……

很久之后,我已經(jīng)仰躺在他懷里聽江聲。

多年以前,我們在運河邊看星空、聽船鳴,便是這副姿態(tài)。我個子小,他總可以把我全部籠在懷里。天冷的時候,把我圍在他的風(fēng)衣和棉襖中,我鉆出半個頭,探頭探腦,活像一只剛出殼的雞,充滿了對世界的好奇。

風(fēng)掠過江面而來,啪啪地敲著樹梢,填充著我們之間的空白。

肯定不是從前了。氣溫這么低,沉默讓人窒息。

現(xiàn)在。

“喜歡他什么?”他問。

“……”

“我知道我現(xiàn)在比不上他,但是,起步不一樣,我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

我遲鈍地搖搖頭。

“你不信我?”

“不?!?/p>

“我不信你不愛我?”

“別說了?!?/p>

他發(fā)火了,把我轉(zhuǎn)過身,“我知道對你來說無所謂,我不過是你一個用舊了的玩偶。你有余暇,瞥一眼,再把玩下;沒有,扔一邊去,沒關(guān)系,反正還可以找到更好的??墒?,可是你對我來說,卻是全部。”

我默默看他。他在我過于平靜的面顏中嗅出了恐慌,道:“你不能這樣,不能?!?/p>

我知道我不能這樣。但我能怎樣?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推開我,我摔在地上,仰頭看他。

他說:“你媽媽給我電話,我斷然拒絕了,我對自己說不能去,被你作賤過的心要徹底地爛掉,你不值得我這樣去愛,你從不來沒有真正愛過我,你不過小孩心性,玩著自己的青春,我是偶然掉進你生命的風(fēng)景,如果我不進,也有別人,大把大把,我從來不是什么必然,從來不該心存期待,你怎么可能屬于我?我真蠢。我這會真看不起我自己,就這么下作嗎?就為了親那么幾口巴巴趕來?值得嗎?不值得……”

被林子浸潤過的陽光帶著灰紫色的暗影,他的面目在我面前越來越遙遠。我重重點頭,幾乎是笑著說:“我也一樣,看不起我自己。你別來打擾我好嗎?我就是這樣一個愛慕虛榮、朝秦暮楚的人。你早點清醒,看清楚:你眼前的人,是世界上最無恥的人。別親我啊,別那么用力,真的不值得。”我用手背擋住嘴。迅速爬起來,朝另一個方向奔跑。

跑了好久,我轉(zhuǎn)身望向來路:夕色沉淀進林子,他的影子已經(jīng)模糊。

那一刻,我的眼淚肆虐噴薄。我覺得委屈。也就在我覺得委屈的這一刻,我驚竦地發(fā)覺,我愛上了他。

誠如他所言,以前我對他的情感包含太多雜質(zhì),很大程度屬于青春的騷動與叛逆,但是現(xiàn)在,在知道我們擁有消泯不了的血緣后,在無情地傷害他之后,在日復(fù)一日的愧疚與自我折磨中,他反而占據(jù)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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