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峰法師是我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老師之一，他在焦山佛學院擔任教席時，一口濃厚的溫州鄉(xiāng)音，令人如墮五里霧中。兩年的課程下來，我只聽懂他常說的一句：“你們不要做焦芽敗種！”然而，這短短的一句話卻在我生命里散發(fā)出無限的熱力。

一九四七年，我從焦山佛學院離開以后，即遵從師命，隨他到宜興白塔山大覺寺禮拜祖庭。這時，當?shù)氐男W剛好缺校長一職，有鑒于教育對鄉(xiāng)里建設的重要性，我應邀留下，為鄉(xiāng)民服務，同時也著手展開我興教救世的理想。那年我二十一歲。

白塔學校學生二百八十人，老師很少，我不但一人身兼數(shù)職，從辦理教務到主持訓導，從低年級教到高年級，可說是疲憊至極。

在槍聲不斷的暗夜里，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想到東晉時代的道安大師，雖生逢戰(zhàn)亂之世，卻不畏艱苦，行腳各處，聚徒譯經(jīng)，弘法不斷；北周時代的靈裕禪師，雖處于毀佛法難，卻無視危險，率領同侶，晝讀俗書，夜談佛理……就在他們的努力與堅持下，佛教得以繼絕存亡，免于滅教厄運。吾等后輩佛子身受法益，又何忍坐視佛法衰微，甘于做個焦芽敗種呢？于是，我決定和同道合辦《怒濤》月刊，并且在課余時，冒著生命的危險，赴各地張貼海報，街頭演說，鼓吹“革新佛教”的思想。

后來，我見地方不寧，難申己志，而當時機緣已趨成熟，便與一批有心振興佛教的同道相約，前往南京圖謀發(fā)展。此時適逢蔭云和尚開明接納，表示愿將華藏寺交付管理，所以我們就當仁不讓地接收下來，并且訂定新僧規(guī)約，要求寺眾共同遵守，期能借此引起他寺響應，同為振興佛教而努力。

當時的南京真可謂風云際會，盛況一時，徐州的《徐報》看重我們雖然人數(shù)不多，年紀也都很輕，卻頗思有一番作為，所以特來邀請我們編輯《霞光》副刊，宣揚佛法?？梢娂词故锹裨谪汃ね寥览锏姆N子，只要自己本身健全，終會萌發(fā)幼苗，鉆出地面；即使是生在萬紫千紅中的嫩芽，只要肯努力伸出枝頭，也能引起他人的矚目。最怕的是已經(jīng)敗壞腐朽的種子，或者正被利養(yǎng)之火熏焦的芽苞，摻雜其中，因為它們只會盡其所能，影響整體的繼續(xù)生存。

果然，我們的積極作為引起寺內舊僧的強烈反對，他們勾結土豪劣紳，處處對我們施加壓力，甚至買通軍閥貪官，幾次置我們于死地。就在這出生入死的日子里，我將老師的那一句“不要做焦芽敗種”提出來，與大家共同勉勵，竟然獲得一致的共鳴。因為我們都寧可死而無憾于大眾的托付，也不愿意生而有愧于十方的信施。

一九四九年，我在深夜喚醒睡夢中的道友、同學，趕搭一班輪船，到臺灣續(xù)佛慧命。

船身在驚濤駭浪中逆風而行，顯得飄搖不定，我目視遠方，只見黑茫茫一片，不知所以；再回望故鄉(xiāng)，已漸行漸遠，渺不可及，心中不免憂慟起來。這時，老師的那句話就像警鐘一般，在耳邊及時響起。在夜色朦朧中，看著漆黑的海水，竟像極了家鄉(xiāng)那條運河，勾起我兒時的回憶，我驀然驚覺：其實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就具有不做焦芽敗種的性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