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狹路相逢(3)

南渡北歸:南渡 作者:岳南


據(jù)羅家倫說:“當陳獨秀沒有進北京大學以前,他就在上海亞東書局辦了一個雜志叫做《青年》,胡適之不過是一個投稿的人,而易白沙這些人,都是這個雜志的主干。胡適之發(fā)表《改良中國文學芻議》一文,以八事相號召。此文發(fā)表以后,陳獨秀就做了一篇《文學革命論》,其主張較胡適之更為激烈。故‘文學革命’四字乃是陳獨秀提出來的。胡適之接上又做了一篇《建設新文學革命》。因為胡適之本來于革命二字有點害怕,所以于文學革命之前面,戴了一個‘建設’的帽子。胡適之初到北京大學,我曾去看他,他的膽子是很小,對一般舊教員的態(tài)度還是十分謙恭,后來因為他主張改良文學,而陳獨秀、錢玄同等更變本加厲,大吹大擂,于是胡適之氣焰因而大盛,這里仿佛有點群眾心理的作用在內(nèi)。當時陳獨秀提出文學革命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嚇得目瞪口呆了,而錢玄同更加提出廢除漢字的主張,所以許多人更目之為怪誕。他們因為要找一個反對的人做罵的對象,所以錢玄同便寫一封假名的信,用‘王敬軒’的假名字,這封信是特地用舊派口吻,反對文學革命的,當時劉半農(nóng)就做了一篇什么連刁劉氏鮮靈芝都包括進去的一封復信,狗血噴頭地把這位錢玄同先生的化身王敬軒罵一頓。這封信措辭輕薄,惹引了不少的反感。后來新青年社中人,亦甚感懊喪。劉半農(nóng)還有一篇《作揖主義》也是同樣的輕薄口吻的文字,所以大家都看不大起?!庇终f:“當時新青年社是由六個人輪流編輯的,陳獨秀筆鋒很厲,主張十分尖刻,思想很快而且好作驚人之語。他的毛病是聰明遠過于學問,所以只宜于做批評社會的文字而不宜于做學術(shù)研究的文字。胡適之在當時還是小心翼翼的,他回國第一年的功夫,拼命地在寫著他的《中國哲學史》上卷,他自己親手抄了兩遍,的確下過一番苦功。但是這是依他在美國的博士論文《先秦名學史》作骨干而以中文寫成的,所以寫起來比較快,一年就完事了。當時他所做的《建設(新)文學革命論》很引起大家的同情,他做了一些似詞非詞似詩非詩的所謂白話詩,雖然失之于淺薄,但是在過渡的時代里是很適合于一般人口味的。錢玄同本來是一個研究音韻學的人,是章太炎的學生,是自己主張白話卻是滿口說文言的人,是于新知識所得很少卻是滿口說新東西的人,所以大家常說他有神經(jīng)病,因為他也是一個精神恍惚好說大話的人?!?/p>

除陳、胡、錢三位號稱“文學革命”的主將之外,羅家倫還談了對《新青年》周圍其他幾位搖旗吶喊者的看法:“《新青年》除了六位編輯以外,更有許多投稿的人,如李大釗,是當時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他的文章寫得很好,人也很樸素。周作人是極注意于寫小品文字的,他《自己的園地》等一類稿件,都是那個時候?qū)懗傻摹t斞讣粗軜淙?,乃是周作人的哥哥,當時在教育部做一個科長,還是蔡孑民做教育總長時代找他進部的。以后他宦隱于教育部者多年,這時候也出來打邊鼓,做《狂人日記》、《藥》等很傳誦一時的小說。至于舊派方面,劉師培在學問方面是公認為泰斗的,他賦性柔弱,對于此類問題不去計較。黃季剛則天天詩酒謾罵,在課堂里面不教書,只是罵人,尤其是對于錢玄同,開口便是說玄同是什么東西,他哪種講義不是抄著我的呢?他對于胡適之文學革命的主張,見人便提出來罵,他有時在課堂中大聲地說:‘胡適之說做白話文痛快,世界上哪里有痛快的事,金圣嘆說過世界上最痛的事,莫過于砍頭,世界上最快的事,莫過于飲酒。胡適之如果要痛快,可以去喝了酒再仰起頸子來給人砍掉。’這種村夫罵座的話,其中尖酸刻薄的地方很多,而一部分學生從而和之,以后遂成為國故派。還有一個人,讀書很多,自命不凡并太息痛恨于新文學運動的,便是陳漢章。陳漢章乃是前清一位舉人,京師大學堂時代,本要請他來做教習,他因為自己沒有得到翰林,聽說京師大學堂畢業(yè)以后可得翰林,故不愿為教師而自愿為學生。他有一個兄弟,乃是一個進士。當年他兄弟中進士時候,要在他家祠堂中央掛一個表,他堅決地反對,他說你的表不能掛在祠堂中央,中央地方要留給我中了翰林時候才可以掛的。哪知道他在當年十二月可以得翰林的,八月間便是辛亥革命,所以到了現(xiàn)在,他到祠堂里面尚不敢抬頭仰視。他所讀的書確實很多,《十三經(jīng)注疏》中三禮的白文和注疏,他都能個個字背出,他一上講堂,便寫黑板,寫完以后一大蓬黑胡子變成白胡子。他博聞強記而不能消化。有一次我問他中國的彈詞起于何時?他說,我等一會再告訴你。我問他是上午9時,到11時接到他一封信,上面寫了27條都是關(guān)于彈詞起源的東西,但是沒有一個結(jié)論,只是一篇材料的登記而已。他自負不凡,以為自己了不得,只有黃季剛、劉申叔還可以和他談談,這位先生也是當時北大一個特色。還有朱希祖、馬敘倫等人,則游移于新舊之間,講不到什么立場的。從《新青年》出來以后,學生方面,也有不少受到影響的,像傅斯年、顧頡剛等一流人,本來中國詩作得很好的,黃季剛等當年也很器重他們,但是后來都變了,所以黃季剛等因為他們倒舊派的戈,恨之刺骨。最近朱家驊要請傅斯年做中央大學文學院長,黃季剛馬上要辭職(南按:黃季剛即黃侃,后來到南京中央大學任教,朱家驊曾任中大校長)。當時我們除了讀書以外實在有一種自由討論的空氣,在那時我們幾個人讀外國書的風氣很盛,其中以傅斯年、汪敬熙和我三個人,尤其以喜買外國書。”

在談到《新青年》與《新潮》的關(guān)系時,羅家倫回憶說:“傅孟真是拋棄了黃季剛要傳章太炎的道統(tǒng)給他的資格,叛了他的老師來談文學革命。他的中國文學,很有根底,尤其是于六朝時代的文學,他從前最喜歡讀李義山的時候呢?他回答說:那個時候我自己也是妖。傅孟真同房子的有顧頡剛。俞平伯、汪敬熙和我,都是他房間里的不速之客。天天要去,去了就爭辯。還有一位狄君武(膺)是和傅孟真同房子的,但是他一天到晚咿咿唔唔在做中國小品文學,以斗方名士自命。大家群起而罵他,且當面罵他為“赤犬公”(因狄字為火及犬構(gòu)成),他也無可如何。這雖然是一件小事,但是可見北大當時各種分子雜居一處的情形及大家有一種學術(shù)自由的空氣。因為大家談天的結(jié)果,并且因為不甚滿意于《新青年》一部分的文章,當時大家便說:若是我們也來辦一個雜志,一定可以和《新青年》抗衡,于是《新潮》雜志便應運而產(chǎn)生了?!缎鲁薄返挠⑽拿譃門he。”(《蔡元培時代的北京大學與五四運動》羅家倫口述,馬星野記錄,載臺灣《傳記文學》第54卷第5期,1978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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