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歲那年結(jié)婚，本來婚前說好和公婆分居卻因懷孕開始同住，二十五歲生下兒子，婆婆卻霸占寶寶獨自照顧不肯讓我抱，漸漸地孩子一被我抱就會哭，丈夫每次都站在公婆那邊不聽我解釋，漸漸開始不回家，我發(fā)現(xiàn)他在外面有了女人，為此責問他，他卻說每次回家聽我抱怨已經(jīng)聽煩了，公婆得知自己的兒子外遇也堅持都是我的錯，我?guī)е⒆与x家出走，丈夫和他父母卻追來把小孩帶走，甚至打官司剝奪了我的監(jiān)護權(quán)——”久美一口氣說完。

一邊聽著，我暗忖久美該不會是故意的吧。她說過就算什么都不信也會假裝相信以便留在這里，所以該不會是為了討好指導員，故意主動說出那種故事吧？但是，久美接著幾乎像在尖叫般嚷著：“只因為沒錢便無法繼續(xù)打官司，只因為沒錢便不被承認做母親的資格，只因為沒錢才無法帶著兒子逃得遠遠的?！弊詈笏杨^埋進雙膝之間呻吟著說“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然后像沙繪一樣哭了出來。德田太太和三枝也跟著哭起來，室內(nèi)一片安靜。

然后就成了告白大會。

德田太太說她的獨生女乖戾不馴最后甚至開始在家里動粗。她說想要的是過去。她想回到過去重新和女兒建立關系。三枝則說，她無法原諒和客戶偷情的自己。她希望有終止偷情的勇氣。大家都像被傳染似的邊說邊哭，也邊聽別人傾訴邊哭。

輪到我時，我該說什么好呢？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無法對任何人的敘述投入感情，大家為何突然像集體歇斯底里那樣哭哭啼啼？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四人結(jié)束告白后，二名指導員瞄我一眼。

“不用勉強發(fā)言?！彪m然莎萊伊這么說，但現(xiàn)在如果不吭聲，我怕她們一定會懷疑我有不可告人的隱情，于是我也開口了。

我也跟三枝一樣，和公司的上司談戀愛。我以為我們將來會結(jié)婚，他也這么說過。安靜的室內(nèi)，只有我的聲音響起。

我把跟康枝說過的故事重新組合，說到這里就閉口不語。六個女人定定看著我。其中也有哭腫的赤紅眼睛。她們在等我開口。室內(nèi)悄然無聲。這時，不知為何我忽然好想把一切、真正的一切當場說出來。這些人沒有一個會責備我。也不會把我從這里趕出去。沒有人會斷定我是罪犯。沒有人能拆散我和薰。我確信地想。所以，所以就在這里，毫不保留地和盤托出吧——

要抑制這股沖動出乎意料的艱難。我憑著腦中僅存的百分之幾理性，勉強把沖動按捺下來。我做個深呼吸，一邊慎選用詞一邊敘述。

“男友還沒辦妥離婚我就已懷孕。這事被他太太發(fā)現(xiàn)了。他太太打電話來騷擾我。打了很多次。她說絕不離婚。他也求我把孩子拿掉。但我還是生了。我獨自生下薰?！?/p>

不知不覺中，本該是警醒慎選的字句，竟仿佛未經(jīng)大腦便脫口而出。我邊說邊想，這是騙人的。這是真的。不對，這全都是我的愿望。生下那時懷的孩子。不管別人怎么說都堅持生下來，就算憑我一個人的力量也要撫養(yǎng)孩子。我說的是我無法實現(xiàn)的心愿。

我說，所以我想要的是未來。我和生下的孩子能夠共度的未來。沒有任何人可以奪走的未來，我想要的只有那個。

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我也哭了。我既未對在場的女人敞開心房，也沒說出什么真相，明明用理性成功地敷衍過去了，但我卻難忍抽泣，不停地吸鼻、哽咽，最后甚至哭得說不出話。室內(nèi)，再次響起一群女人的啜泣。

“美貌、金錢、平穩(wěn)生活、結(jié)婚的保證、還有未來，你們不覺得那都只是手段？大家不妨想想看在手段前方，你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么。”

莎萊伊諄諄告誡，結(jié)束這天的研習。兩名指導員離開后，大家心神恍惚地坐在原地。那晚，和薰睡覺時，我暗忖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不過，無論是真是假，有人肯聽自己說話，可以放聲哭泣，的確有種奇妙的舒服。大家或許都沉醉在那種滋味中。

而今天，仿佛根本沒發(fā)生過什么告白大會，又重復起內(nèi)容與第一天類似的問答。再次回到你是男是女這個問題。

“我本來以為應該是女的，但是或許，我其實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本妹廊绱税l(fā)言，旋即被質(zhì)問這個想法的根據(jù)。久美對這個問題答不上來。

我在幾乎無人發(fā)言的時間中，茫然思考。如果我不是女人，秋山先生不是男人，那么，過去我一直飽受折磨，而且至今仍擺脫不了的痛苦，不就都沒了嗎？“野野宮小姐，你覺得呢？”莎萊伊問道。

“我的想法或許很幼稚……”我先聲明，然后腦中的想法脫口而出，“如果沒有分什么男人、女人，我想或許會更輕松……”

“這并不幼稚。”莎萊伊說，“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能以靈魂與人相遇，我們的痛苦或許就都不必要了。自己是女的，自己不年輕，自己長得丑，你不覺得這些一心認定的想法，其實都是多余的包袱？只要肯放手，你不覺得會輕松許多嗎？”

大家頓時一臉恍悟地看著她。聽到這里我好像終于明白此地的理念與研習的用意了。想必是把重點放在靈魂而非肉體吧。她們想通過這兩周可說毫無意義的問答，讓我們切身理解靈魂這種東西的存在吧。在我心中，既感到的確如莎萊伊所言，同時又覺得她們的理念并無什么新意。今天研習比平常提早結(jié)束，指導員宣布“study到此結(jié)束”。

根據(jù)久美的情報，研習結(jié)束后會有個別面談，到時將會決定能否留在這里。這純屬傳言，我們五人，并沒有接獲任何關于明日行程的通知。

一回到房間，陌生女子把薰帶來交給我。我感覺得出薰看到我時表情松了一口氣。這兩周的前半段時間，她不知哭得有多慘，想到薰的小臉上掛著淚痕我就心疼。研習一結(jié)束，我是否終于可以獲準與薰終日廝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