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8年的夏天,東京的驕陽似火,但是臥病在床的宗澤卻心寒如冰。趙構言而無信,說來不來,騙了東京廣大軍民,騙了兩河百萬民兵,大家有的感到失望,有的感到寒心,有的感到悲哀,有的感到氣憤,在精神上受打擊最大的卻是宗澤。在當時的東京,抗戰(zhàn)派人物中年紀最大的是宗澤,威望最高的是宗澤,一身系天下安危的是宗澤,對天下大事心明如鏡的還是宗澤。他心里明白,趙構這個賣國之君已被黃、汪等小人所包圍,小朝廷賣國的速度越來越快。自己在這里死守黃河,已經(jīng)感到獨力難支,他們非但不加支持,反而不斷地拉后腿。國家大勢,危險萬狀。唯一扭轉大局的辦法就是立即渡河北伐。但現(xiàn)在自己病勢不輕,萬一一病不起,渡河的計劃不能實現(xiàn),黃河防線不守,天下就會大亂,國家萬劫不復,自己死不瞑目。宗澤臥病期間,岳飛和一些青年將領都守護在他的床前,大家旦夕所談的,都是這些國家大事。不幸被宗澤自己料中,這年七月一日(另一個說法是七月十二日),宗澤終于不治,臨危時連呼三聲“渡河”,死不瞑目。宗澤既逝,趙構和他的賣國小朝廷消除了顧慮,放手賣國,發(fā)動內戰(zhàn),終于在幾個月的短時期內,自毀長城。從淮河、黃河到陜西一線的防線全面潰敗,土崩瓦解,金兵全面南下。
且看趙構在宗澤逝世之后,是如何進行一連串倒行逆施的行為的。宗澤去世之后,東京人心惶惶,都為抗金的前途擔憂。都統(tǒng)制王彥心急如焚,連忙帶了幾個親兵,連夜趕到揚州,求見趙構,希望報告東京前線戰(zhàn)況,并請朝廷選派有威望的大將接替宗澤職務,不要讓宗澤已經(jīng)收編的兩河民兵發(fā)生動搖。趙構讓黃潛善、汪伯彥兩人代為接見。見面之時,王彥聲淚俱下,詳述兩河忠義民兵百萬,皆愿為國效力,請求朝廷支援,以便興師北伐。未等王彥的話說完,黃潛善就迎頭潑下一盆冷水,他叫王彥不必再往下說:“什么忠義民兵,全是盜賊。人數(shù)雖多,又有何用,今后一律遣散。”王彥心頭火起,與黃、汪二人發(fā)生激烈沖突。他知道趙構這個小朝廷很快就會對兩河百萬民兵下手,說也無用,十分灰心,堅決請求辭職歸家。
東京軍民紛紛上書,請任宗澤之子宗穎為東京留守,趙構不予理睬。黃、汪二人則建議趙構任命殘酷好殺的原滄州知州杜充去接任東京留守,要他把過去宗澤招來的“盜賊”一律殺、逐干凈。杜充到任之后,果然一反宗澤之所為,對于過去由忠義民兵收編而來的隊伍,一律不予承認,不發(fā)糧餉。所以經(jīng)過宗澤收編而集結到東京附近的隊伍,大部分都潰散了。一支隊伍無人發(fā)放糧餉,怎么能夠維持,只好各尋生路。雖經(jīng)宗澤收編還未移駐到東京來的隊伍,如原在洛陽的楊進等人,就無法再到東京來;原在山東的李成,就向江淮地區(qū)流竄,為害地方。宗澤過去費盡心力聚集起來的一大批抗金力量幾十萬人,一朝瓦解,令人扼腕。
就連那些已被宗澤收編,全軍駐在東京城內,隨時聽候調遣的隊伍,杜充也不放過。他讓平常軍紀較好比較信得過的隊伍如岳飛等部駐扎城西,而讓一些不大可靠的隊伍駐扎城南與城東,如人數(shù)最多的中軍張用的隊伍全駐城南,過去由宗澤親自出面所招來的后軍王善的隊伍駐扎城東,準備在適當?shù)臅r候對他們加以包圍,一舉殲滅。
建炎三年(1129年)正月下旬,由東京留守杜充親自指揮的一場自相殘殺的大內戰(zhàn)終于爆發(fā)。內戰(zhàn)的結果,是雙方死傷數(shù)萬人,潰散十余萬人。根本不需要金兵動手,防守東京和防守黃河的防御力量已經(jīng)損失十之八九。當杜充決心要趁張用無備,對之一舉圍殲以絕后患之時,不料有人透露了消息,張用聯(lián)合王善先發(fā)制人,占領有利地形,對城西的幾支隊伍發(fā)動進攻,除了岳飛一支以外,其他各支都被擊潰。岳飛身邊僅有八百人,面對幾萬叛軍卻毫無懼色。部下認為寡不敵眾,勸他抽身后退。岳飛當即大呼岳飛在此,左手挾弓,右手持矛,橫沖對方的陣腳。叛軍懾于岳飛的威名,又覺得自己是在叛亂,精神上先輸了,于是一潰而不可收拾。整個叛軍倉皇撤出東京向南方潰逃,這就是民間盛傳的“岳飛八百破十萬”的故事。杜充發(fā)動的這一次內戰(zhàn),總的說來,是一敗涂地。叛軍退出東京之后,南下去打陳州(今淮陽),杜充派出的追兵,又被叛軍殺得全軍覆沒。也幸虧岳飛當時擊退叛軍,才保住了東京和杜充的一條命。杜充感謝岳飛,一再為他請功,但是立了大功的岳飛,心中卻有說不出的隱痛。他知道這次內戰(zhàn)完全是杜充蓄意制造的,責任全在杜充而不在張用和王善。宗澤親自去招降王善和王善感泣立即解甲歸降的場面,他還歷歷在目,想不到最后卻演出了這么一場大悲劇。英雄的熱血不灑向抗金的戰(zhàn)場,而灑在內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這實在是為親者所痛而仇者所快。
幾個月之前,宗澤在任之時東京城里城外駐扎的抗金隊伍數(shù)十萬人,加上兩河民兵,總數(shù)在百萬以上。經(jīng)過這次內戰(zhàn),杜充手里的兵力已經(jīng)有限得很,能夠打仗的隊伍,只剩下岳飛、陳淬這兩支,不過幾千人。金兵雖然不來打東京,卻從徐州、泗州一帶南下去打揚州的趙構。東京已經(jīng)顯得孤立,和江、淮一帶的宋軍幾乎失掉聯(lián)系。杜充不敢再在這樣危險的地方停留下去,就和部下一再謀劃退守建康(今南京)。在議論中,岳飛憤然說:“中原之地,尺寸不可與人,今日兵馬一退,此地即非我有;他日復取此地,非數(shù)十萬兵馬不可。”當時的杜充需要依靠岳飛的支持與保護,所以岳飛在他面前講話,毫無顧忌。岳飛從內心里看不起杜充這個廢物。表面上,是杜充在指揮他,實際上則是杜充已在他的控制之中。經(jīng)過宗澤的耐心教誨,岳飛已經(jīng)迅速成熟,知道要想救國救民,要想還我河山,不光是手里有一支十萬大軍所能完成,必須懂得充分利用政治條件,得到輿論上的支持,在合法的軍隊里掌握更高的權力,指揮更多的隊伍,聯(lián)絡一班有志之士,共同努力,才能實現(xiàn)這一宏愿。因此,他在這時候愿意在杜充的指揮之下南下建康,是在尋找機會,在另一個重要的戰(zhàn)場上顯露頭角,一鳴驚人,從而為最后實現(xiàn)自己的宏愿而創(chuàng)造條件。
二月,杜充決意南下,目標是建康(今南京),而把留守東京的責任暫時交給副留守郭仲荀。隊伍開拔之時,岳飛回首東京,不禁潸然淚下。這座古城雖然已殘破,遠遠望去,依然十分巍峨壯麗。更使他不能忘懷的,是他和宗澤在東京留守府中相處的日子。這位至死不忘渡河收復失地的白發(fā)老將,既是他的慈父,又是他的嚴師。和宗澤一樣,他一生的宏愿是盡忠報國,還我河山。要實現(xiàn)這個宏愿,不光是在戰(zhàn)場上一刀一槍打得出來的,還得要有成熟的政治經(jīng)驗,和正確的斗爭策略。宗澤在一年之中所上的二十四份奏章,與許多軍事文書,大部分都讓岳飛看過。趙構的言行得失,正是他們經(jīng)常探討的話題之一。東京廣大軍民萬眾一心,渴望渡河北伐。趙構為了討好金國,對宗澤事事進行掣肘。1128年初,金兵兩次大舉進攻東京,宗澤領兵在冰天雪地中進行抗擊?!端问贰じ咚渭o》:“二年春正月……壬辰,金人犯東京,宗澤遣將擊卻之。”“二月丙辰,金人再犯東京,宗澤遣統(tǒng)制閻中立等拒之,中立戰(zhàn)死。”在宗澤承受如此巨大的壓力下,趙構的小朝廷卻在背后捅刀子,下詔“解散勤王兵”,并在詔書中說:“遂假勤王之名,公為聚寇之患”,使得宗澤對外調不來勤王之帥。宗澤有苦難言,為了給朝廷保持臉面,隱忍不發(fā),有些問題實在解決不了,被逼得通宵不寐,繞室徘徊,最后終于病倒。宗澤之病為何而起,為何日益沉重,為岳飛親眼所見。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深知他的恩師是被趙構有意逼死了的,這種用軟刀子殺人的手段比用明晃晃的鋼刀殺人更為殘酷。
通過宗澤的耐心教誨,通過岳飛自己的親身感受,他肯定已經(jīng)把比他小四歲的年輕皇帝趙構看穿看透??赐高@樣一個對手,會使自己更加成熟,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更穩(wěn)。為了救國救民,他一方面要盡量發(fā)揮自己的指揮才能,從趙構那里取得更多的兵權與更高的職位,努力左右局勢,繼承宗澤的遺志,早日渡河殺敵,還我河山;另一方面,又要不失時機地與趙構斗智,盡量推動他從投降走向抗戰(zhàn),推動一時算一時,推動一次算一次,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公開決裂。成熟了的岳飛,知道自己和趙構之間還要共同走過一條不短的道路,必須又團結又斗爭。因為他們不是一路人,不是一條心。岳飛委曲求全,顧全大局,是為了能夠實現(xiàn)還我河山的壯志。趙構委曲求全屢示恩寵,是為了利用岳飛保護自己的帝位,出于一片私心。對于這樣一個一心賣國的皇帝,難道岳飛還會崇拜他,難道還會對他盡“愚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