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的那個曬佛節(jié),一個賣鷹老人進入少年張西平的視線,在老人的肩上,站著一只羽毛锃亮英姿勃發(fā)的金雕。聽拉貢大叔說過,金雕是鷹里最好的品種,可是張西平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沒有見到拉貢大叔,他只能跟著那只金雕及賣鷹人寸步不離,他實在太想得到這只金雕了——得到這只金雕,他單調的生活會在山谷里飛得更高;得到這只金雕,那可惡的卓瑪才會更加崇拜他。于是閃念之間,他想到了丹增收藏的那幅黑金唐卡。這個念頭一旦蹦了出來,就再也收不回去,張西平發(fā)現(xiàn),即使在曬佛節(jié)上,丹增也沒有舍得把幅唐唐卡拿出來,可見這幅唐卡是多么珍貴!也許是魔鬼附身,也許是心智短缺,張西平一閃念之間,跑回寺廟悄悄從佛龕里拿走了那個卷軸,然后以三百元的價格賣給了一個外鄉(xiāng)人。
在唐卡離開他之前,扎西平措最后看了一眼唐卡中的那只古代藏獒,那頭雄魄的藏獒也正怒目注視著他。他的心猛地一縮,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下了滔天大錯,可他還來不及反悔,那個匆忙的外鄉(xiāng)人就已經消失在人流之中,他的手上只剩下一沓花花綠綠的10元和50元的三百元紙幣。三百元人民幣,無論是對于扎西平措,還是對于當時的任一個藏民,都是一筆了不起的巨款。可是他拿著那沓花花綠綠的紙幣,卻再也找不到那個賣鷹的老人。夜幕來臨,趕佛的人陸續(xù)散去,扎西平措躲在寺廟的后崖上,遠遠聽到喇嘛們的呼喚,另外還有格桑卓瑪嗚嗚咽咽的哭泣。
第二天早上,當?shù)谝豢|陽光從雪線閃出的時候,扎西平措溜下山崖,跟著最后一撥趕佛的人們離開了他生活了十二年的山谷,一只蒼鷹盤旋在他的頭頂,他一邊走一邊哭,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只知道他要去尋找那幅遺失的黑金唐卡……
——找回這幅唐卡,把它送還給丹增活佛,成了張西平生活的唯一目標。
這二十多年來,張西平一直致力于唐卡的研究。成年的扎西平措已經意識到,有關古藏獒的唐卡在世上已經獨一無二;更重要的是,那幅唐卡很可能與一個古代陷落的宮殿有關,并且說不定就是從地下宮殿帶出來的寶物。因此當張西平從《觀察報》上,看到企業(yè)明星黎浩然身后的那幅唐卡時,他足足嚇了一大跳。這張報紙放在他的案頭已經幾天了,經過無數(shù)次研究和比對,他幾乎已經認定那就是當年他弄丟的黑金唐卡。為了確證事件的準確性,幾天前張西平冒險去了那個別墅小區(qū),當他打開陽臺潛入那間書房時,一眼就認出了那就是他苦苦尋找的寶物:渡盡劫波、歷盡紅塵的藏獒就在昏暗的光線下靜靜地看著他……
現(xiàn)在張西平正試圖從那張報紙中捕捉更多的信息,他已經收集了有關黎浩然所有可能找到的資料:他知道這是一個數(shù)學天才,曾經在美國留學,回國后創(chuàng)辦自己的企業(yè),新近這個企業(yè)剛剛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他還知道黎浩然的妻子叫做桑梓,現(xiàn)在是一家有名醫(yī)院的腦外科醫(yī)生;他們有一對雙胞胎的兒子,他們的兒子現(xiàn)在正在學京劇……這些信息構成了張西平對黑金唐卡目前所處環(huán)境的構想,只是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這幅顛沛流離的唐卡,怎么就會落在這個人的手里。
如果張西平還知道,那個叫做桑梓的黎浩然的太太竟然就是他為之堅守了二十多年的格桑卓瑪,不知道他的心情,又會有怎么的起伏和動蕩?!?/p>
張西平已經判斷出這幅黑金唐卡的價值,但是又隱隱地感到這其中仿佛還隱藏著什么,他把照片反復地看了好幾遍,然后他再次翻動碼放在案頭的一堆經文,他希望能夠從中發(fā)現(xiàn)某些被他忽略了的細節(jié)。
張西平就這樣把自己陷在那一堆紙堆中,直到桌面的蜂鳴器突然“嗡”地響了一下,他才醒轉過來。他看了看表,已經是凌晨四點多鐘了,什么人半夜三更地還來電話。他按下蜂鳴器,手機信號馬上轉接過來,原來又是那個叫做“含煙”的女人。
十天前,一位女人來到他的唐卡店,說有重要的東西要給他,然后交給了他一個信封。那個女人皮膚有些蒼白,她身材高挑,穿著黑色的連衣裙,黑色的頭發(fā)高高地綰成一個髻,臉上有一種森然的冷氣。她走進唐卡店的時候,非常的輕車熟路,好像面對自己的掌紋。那天剛剛開門營業(yè),店員小雁剛把大門打開,她就徑直走了進來,她說:“找你們張老板。”小雁有些訝異,還來不及通報老板,這個女人已經走進店堂,然后用柜臺上的座機撥動了張西平的呼叫電話。
那時張西平剛剛起床,他有晚睡晚起的習慣,如果沒什么事,他一般會睡到午飯時間才起來。當張西平從里間走出來時,一眼便看見那個高挑的女人,她正站在齊腰的柜臺前,眼神凌厲地看著他。見到這個睡意未消的男人,那個女人徑直走向旁邊的會客廳。
“你是扎西平措?!睍褪业拈T關上的剎那,那個女人第一句話就把張西平嚇了一跳。張西平一直以為,這個圈子里應該沒有誰知道他的過去,可是這個女人一下子就叫出他的原名,這讓張西平感到一股冷風嗖地躥上脊背。他努力鎮(zhèn)定了一下情緒,然后淡然一笑,“您說什么?”“你是扎西平措!”那個女人不容分辯地再次強調,她沒有坐下,而是打開隨身的紅色通勤包,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我是丹增活佛的信使,這是他給你的信?!边@個女人把信封按到面前的桃木桌面上。當她報出丹增的名字時,張西平才終于松了一口氣,他沒有接那個信封,而是表情復雜地看著它。那個女人看了看張西平,再看了看那個信封,得意地冷笑了一下,然后轉身便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她背對張西平冷然扔下一句話:“我叫含煙,我會跟你聯(lián)系的?!?/p>
那個女人走出屋子后,張西平把會客廳的門重新關上。當他確信不會有人來打擾時,終于忍不住撲向那個牛皮信封,二十多年了,丹增仍然還記得他!他一點點撕開那信封的口子,一點點想把里面的東西抽出來,好像擔心弄破什么似的……但是他在信封里掏了半天,卻什么也沒有掏出來,他把信封在桌面上用力地倒了幾下,還是沒有見到任何東西——不會是個空信封吧?張西平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舉著信封在陽光下看了看,然后準備把它浸到水里,這是最后的一招了!可就在這里,他從信封的內襯上,發(fā)現(xiàn)了一組機打的數(shù)字:19830629。
19830629!這是一組讓張西平刻骨銘心的數(shù)字!1983年6月29日,扎西平措把黑金唐卡賣給了一個外鄉(xiāng)人,并從此含淚走出西藏,這許多年來,這組數(shù)字如同文身一樣,已經烙在了他的靈魂之上……可是,為什么丹增會派人千里迢迢,把這組奇怪的數(shù)字送來給他?莫非他已經知道黑金唐卡面世的消息?或者是因為什么其他的原因?張西平不敢再想。
兩天后,張西平接到了那個自稱為“含煙”的女人的電話,電話里只有一句話,“請按那組數(shù)字撥打電話?!蹦鞘且唤M電話號碼?北京有這樣的電話號碼嗎?張西平絲毫沒敢含糊,他鄭重地坐在地下室的書案前,用座機撥了那組奇怪的數(shù)字。三聲長音之后,那邊響起“咔嗒”的接電話的聲音,張西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正在這時,一個蒼老而慈祥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孩子,我知道黑金唐卡是你心里的一個結,找到黑金唐卡并把它送回來,你心里的那個結便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