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博迪的那棟房子究竟在哪兒?“它不存在于任何一張地圖上,地圖上永遠找不到真實的所在”,梅爾維爾的話不斷在我的耳邊縈繞,隨著我在城市里奔走。
我迫不及待地想找到奧斯卡,告訴他我所看到的一切。我摸了摸口袋,確認科什爾小姐給我的導覽冊還在。這本小冊子就像柯勒律治詩中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奇葩。這本冊子足以證明,皮博迪的那棟房子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我真的去過了他的“世界劇院”。
7
“奧斯卡,他們真是奇怪的一對兒,你不覺得嗎?”在觀察過蓋斯特之后我問了奧斯卡一個讓他莫名其妙的問題?!芭煽撕蜕w斯特。他們兩個人可真是一對兒怪人。”
“哦?羅斯瑪麗,你認為和我們這些在這兒工作的店員相比,他們兩個人更奇怪嗎?到底哪里奇怪?”他反問我,“你覺得他們奇怪,也許是因為你自己才是個怪人吧。我的意思是,在紐約這種地方,像你這樣一個從塔斯馬尼亞島來,滿頭狂野的紅發(fā)的年輕女孩子,無父無母,之前一直住在帽子店樓上。對于很多人來說,這才是奇怪呢。”
“也許吧,”我說,“但我可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怪。”
“你當然不會覺得自己奇怪。就像我不覺得自己奇怪,沃爾特也不會覺得自己奇怪。這是一定的。但是,”他又說,“我也覺得沃爾特是個怪人,不折不扣的怪人?!?/p>
“我總見他在你那里看書,書都要貼到臉上了,”我說,“我想問問他,你知道的,就是關(guān)于向派克借錢的事。不過,他看得那么專注,專注得脆弱,我都不忍打擾。我突然覺得他需要一點隱私空間?!?/p>
還有一點我沒說,我窺到了他隱秘內(nèi)心世界的一角,仿佛看到了一個赤裸裸的沃爾特。
“他常來我這兒看書啊,”奧斯卡肯定地說,“但是他想找的書,我也幫不上忙。我這里沒有那么多有關(guān)大腦,或者神經(jīng)學的新書。他也看人類學方面的書,但目前這方面的新書是不會送到拱廊來的。我這兒倒是有一些關(guān)于顱相學的書,雖然也挺有意思的,但肯定都不是新書,里面的信息早都過時了?!?/p>
奧斯卡的聲音越來越小,好像心思轉(zhuǎn)到了其他什么好玩兒的事情上。手摸摸頭,似乎在研究自己碩大的后腦骨。有什么黏合劑之類的東西嗎?
“蓋斯特先生來拱廊多久了?”我問,試圖回到剛才的話題。
奧斯卡也不知道蓋斯特具體在拱廊干了多久,但從十幾歲開始他就和派克或者米歇爾先生通信,請他們幫忙找書,以滿足他特殊的興趣。奧斯卡也以為從派克開了這家書店,蓋斯特就在這兒干了。可那得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蓋斯特本人也才四十歲出頭,只不過他長相特別,使他看上去有點顯老。
“另外,”奧斯卡又說,“我曾經(jīng)查過白化病的資料。我發(fā)現(xiàn)白化病患者比大多數(shù)人的壽命要短很多,所以,不管他看上去有多大,沃爾特也不可能老到在拱廊做了那么多年。白化病在各個種族里都有發(fā)生,羅斯瑪麗?!?/p>
奧斯卡轉(zhuǎn)過身,瞄了一眼身邊的書架,然后迅速抽出一本大部頭舊書,熟練地翻到其中的一頁,是維多利亞時期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對患白化病的雙胞胎姐妹,長長的白發(fā)一點顏色都沒有,讓人懷疑是不是照片出了問題。她們相互依靠,長發(fā)遮住了她們姣好的身形。整張照片上姐妹倆的白發(fā)顯得最為搶眼。滿頭白發(fā)的輪廓線條柔和,界限模糊,蓬松地垂到了束緊的腰際,襯托著她們厚重而硬挺的一襲黑衣,造成了極強的視覺沖擊。
要不是照片上眼睛、鼻子、嘴巴旁邊有陰影,連五官都不是很容易分辨。我驚詫于她們濃密的頭發(fā)就那么不加修飾,隨意地披散著。而且,姐妹兩人都那么漂亮,在照片上顯得相當性感。我有一種感覺,這張照片為我們展示了姐妹倆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無以言表的光芒,但同時又是對當時世俗的顛覆。她們的滿頭長發(fā)盡顯女性的溫柔,可是因為缺乏色彩,讓一頭白發(fā)暴露在世人面前卻沒有給她們帶來絲毫的喜悅,反而成了對她們莫大的諷刺。在某種程度上,這張照片,或許是這位攝影師讓她們展示了真實的自己。
奧斯卡念了下一頁上的文字,他金色的眼睛來回移動,好像被催眠了一樣。
“白化病常見于美國西南部的部分原住居民人群,他們相信白化病患者是神派來的使者,而殺害患白化病的動物會招來天譴。歷史上,白化病患者一直讓人們充滿疑惑和誤解,有的認為,因患白化病而視力較差的人,他們的智力水平也會比較低;相反的觀點認為,白化病人具有讀心術(shù)這樣的神秘能力。曾經(jīng),患有白化病的人一出生就會被送進專門的機構(gòu)。在十九世紀的美國,白化病人被當成奇人,甚至會被拉到馬戲團里巡回展出,或者拍照展示以滿足世人的好奇?!?
我換了個姿勢,想越過他的肩膀仔細看看那照片。他把書舉高了些。
“看右邊這張,”他指著那張令人不安的照片說。
我靠過去。他啪地合上了書,揚起一股灰塵。我跳了起來。
“經(jīng)典吧?可以滿足世人的好奇。”
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真不明白,他怎么可以這么沒有同情心,我竟然也是一樣。毫無疑問,蓋斯特是個怪人,但對于奧斯卡來說,他不過是另外一個研究對象而已。
奧斯卡讀的那段文字讓我不禁動容。我得承認,對于蓋斯特,我一面是反感,同時又充滿興趣。對于這點,我很自責。我怎么會對他產(chǎn)生那么大的興趣呢?我最好也像那些美洲的土著居民一樣,把蓋斯特當成上帝派來的使者。他是來提醒我的能力不足和缺乏同情心。不管他借不借給我錢,我都決定以后對他態(tài)度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