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蓮環(huán)顧了一下我的小公寓,眼神掠過我的那些小玩意。綠色的鬧鐘還在無休止地滴滴答答。那瓶葡萄酒已經(jīng)只剩了一半。
“莉蓮?!蔽逸p聲叫她。她轉(zhuǎn)過來看著我的臉,眼里含著感激,然后又開始講話,語速很快,聲音低沉,口音也愈加濃重。
“所以我整天看電視,從不出門??赡芩麜丶夷?,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已經(jīng)瘋了。你能理解嗎?孩子不在了,你的心也就空了。你能理解嗎,羅斯瑪麗?”
“不,莉蓮,我想我沒辦法真正理解你的感覺。我只能盡量體會?!?/p>
我拉起她的手,我們對望著彼此的眼睛。我首先把頭扭開了,莉蓮所經(jīng)歷的痛苦讓我無力承受。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但是我能理解,痛苦讓你迷失了自己的存在。我想這點我能理解?!?/p>
我的眼淚差點流下來,但還是忍住了,因為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我哭什么呢?我起身準(zhǔn)備晚餐,好讓自己忙起來。我取出火雞,把烤箱的門開著,借它的溫度讓屋子里暖和一點,然后把蔬菜涂上黃油,把煮得有點過頭的食物擺在配不成套的盤子里。一邊做事,我一邊偷眼看著莉蓮。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可以明白別人的痛苦,我只知道我可以。十八歲,我就自以為飽經(jīng)風(fēng)霜。我以為我傾聽了莉蓮的故事就可以從某種程度上減輕她的痛苦。她的痛苦遭遇很可能是毫無意義的——這個想法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墒牵降资钦l容忍了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呢?
莉蓮沒有哭。她的眼睛還是不停地在我的房間里搜尋,仿佛賽爾吉奧隨時會出現(xiàn)一樣。她盯著靠在墻邊的支腳浴缸,似乎期待著賽爾吉奧的幻影從里面浮出來。就算是一個已經(jīng)溺水而亡的人又獲重生,她也不會感到驚訝。她的嘴角動了動,用西班牙語輕聲細(xì)語地說著什么。等她再開口的時候,已經(jīng)是口氣溫和,面帶笑容,整個人都變得輕松起來。
大概她在那里看到他了,看到他仰臥在浴缸里。莉蓮在對著空氣說話,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我不是也每天這么和母親聊天么?雖然語言所能夠做到的很有限,卻是唯一把我們和親人連接起來的線索。
我把盤子擺放在小桌子上。莉蓮坐回到扶手椅里,雙手在胸前交叉抱肩,似乎準(zhǔn)備好了繼續(xù)和我講話,準(zhǔn)備好了開口說英文。
“再也沒有樂趣可言了,孩子,閱讀的樂趣。只剩下眼淚。我哥哥讓我到紐約來,說在這我可以幫他的忙。實際上,我什么忙也幫不上。我整天除了看電視什么也不干。我為他工作,因為我在等待。誰能幫得上忙呢?沒人幫得上?!?/p>
我機(jī)械地吃著火雞,食不甘味。莉蓮更是看都不看一眼這些吃的。
“那你丈夫呢?他怎么了?”
“埃米利歐?他死了。因為太傷心,你明白嗎?出事以后他就不肯再說話。他們迫于壓力,放了一些電影資料。那些同樣丟了兒子的媽媽們告訴我,里面可能會透露一些秘密。可是我什么線索也沒發(fā)現(xiàn),沒有關(guān)于賽爾吉奧的線索。后來,我在電視上看到了他們。那些人挖開了很多亂葬坑——就是無名的墓穴,里面有很多具尸體。推土機(jī)把尸體翻出來。那段時間,埃米利歐整天都盯著電視,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他看見了。他們怎么能這么做?那之后不久,他就死掉了,是心臟病。然后我哥哥就把我弄到了紐約,來到這兒。他說:‘你得重新開始生活。離開那個地方吧。離開吧。’他就是這么說的。‘賽爾吉奧一定已經(jīng)死掉了?!f。我離開了,因為我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一個親人也沒有。很多人說我幸運,因為我可以離開那個傷心之地?!?/p>
莉蓮拿起她的空杯子,透過杯子看過來。玻璃杯變成了一個小望遠(yuǎn)鏡,一個潛望鏡。從我這邊望過去,她的臉看上去秀氣了很多,感覺更漂亮,更親近。
“可是,我也不想背井離鄉(xiāng),”她似乎不經(jīng)意地說了句,“像你一樣?!?/p>
莉蓮走后我夜不能寐。清洗廚房、整理房間,忙得我渾身燥熱,心情也無法平靜。最后打掃完畢上床,枕邊放著裹在橘色絲巾里母親的骨灰盒。我把賽爾吉奧的事講給母親聽,不知不覺中昏昏睡去。
“怎么會?”我問母親,“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公寓里冷冰冰的,卻異常明亮。因為做了噩夢,腿上發(fā)沉。我躺在床單下伸了伸腿,然后把自己裹在毯子里,起身燒了壺?zé)崴驹诖斑叺戎_。下了一夜的雪,外面的街道已經(jīng)變得認(rèn)不出來了,銀裝素裹下,整個城市也變了副模樣。一切都靜悄悄的,白得刺眼。停放在街邊的汽車被雪覆蓋,看上去像是一串串的雪堆。昨晚的大雪和那場細(xì)致的初雪完全不同——我和奧斯卡在公園里遭遇的那場雪細(xì)細(xì)的,讓人感動。我拉緊身上的毯子,額頭貼著冰冷的窗棱,心里惦記著莉蓮,想到她的孩子。我很明白,人不是東西,說丟就丟了,人的位置也是無法取代的。我呼出的白汽裊裊地飄著,像是蒙眬的幽靈。
記得查普斯借助畫冊里的一張圖向我描述過冬天的樣子。她背誦的那句詩說:“冬天里我用我的熱淚,融化了積雪。”
“丫頭,你看上去怎么像見了鬼一樣,”那天早上珍珠在盥洗室里見到我時說,“怎么了?你沒事吧?”
“我沒事,珍珠。就是,就是覺得有些事情讓我很難過?!?/p>
“是那個他媽的蓋斯特惹你了吧,是不是?要么你就是真的見了鬼了!他對你做了什么?”
“?。坎皇堑??!蔽覞M臉迷惑。那一刻我還以為我告訴過她,蓋斯特曾經(jīng)把手放在我背上,或者關(guān)于派克那封信的事,“不是,珍珠。和他沒關(guān)系?!?/p>
“那是怎么一回事?”她追問,“來,坐這兒。跟我說說?!?/p>
我們坐在盥洗室里那張破沙發(fā)上,珍珠把我的手抓過去,放在她又大又干的手心里。我試著給她講莉蓮的故事,但那樣的故事似乎只有在黑夜才講得出來,就像一夜之間吞沒了整個城市的那場大雪。珍珠很耐心地聽我嘮叨。
“你知道我的朋友莉蓮嗎?就是我住在瑪莎華盛頓旅館的時候認(rèn)識的朋友。”
“我聽你提起過這個人,沒見過。你不是幫她找西班牙文的書嗎?”
“就是她。她不是西班牙人,是阿根廷人?!?/p>
“哦,是這樣?!闭渲楦胶椭?,等我講下去。
“我一直想請她到我的公寓吃晚餐。她是我來紐約后的第一個朋友,我很喜歡她。她和我媽媽年紀(jì)相仿,你明白的,所以……”
“我明白?!闭渲檎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