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莉蓮？”

　　“你問過我了。和剛才想的一樣。”她的聲音里透著無限悲哀，一口喝干了酒杯里的酒。

　　“莉蓮，賽爾吉奧發(fā)生了什么事？能告訴我嗎？”我盡可能溫柔地問。我把手提箱向她挪了挪，坐在她的身旁，扶著她的膝。

　　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莉蓮向后仰坐在椅子里，看著對面墻上的鏡子。

　　“從哪弄的這面鏡子？”她問。

　　“你總是轉(zhuǎn)換話題,”我依然溫柔，“從一家舊貨店里淘到的。它讓我確確實實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span>

　　“‘我看過了世界上所有的鏡子，卻沒有一面鏡子可以反射出我的存在?！@是波哲士說的。記得嗎？就是你送給我,我又還給你的那本書?！?/span>

　　“我記得，莉蓮。這本書現(xiàn)在就在我的書架上。‘沒有一面鏡子可以反射出我的存在’，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不過這句話讓我想到的是，這世上怎么沒有一面鏡子能夠反映出我兒子的存在呢？他掉到鏡子外面去了?！彼酒饋恚肿氯?，眼睛盯著我，目光堅定。

　　“我跟你說說賽爾吉奧的事吧，羅斯瑪麗。本來不想講的，但又不得不講，悶在心里我會發(fā)瘋的。現(xiàn)在我家里只剩我一個人了——我是說我自己的家，我丈夫，埃米利歐，還有我們唯一的兒子賽爾吉奧?！?/span>

　　她直視我的眼睛。

　　“先給我來杯酒吧?！?/span>

　　

　　“你知道什么叫失蹤人口嗎？”莉蓮小聲說，“你知道什么叫骯臟戰(zhàn)爭嗎？”

　　烤箱發(fā)出很大的聲音，比那個綠色的鬧鐘按時報時的滴答聲還要刺耳。樓下有人開門，又砰的一聲關(guān)上，然后聽到鋪著瓷磚的走廊里傳出腳步聲，最后又是砰的一聲門響。莉蓮一直等到一切歸于平靜才重新開口。我猜不到下面她要講些什么。

　　“他就是失蹤人口之一。”她總結(jié)似的說，仿佛這句話能回答我的問題。她讀出了我眼中的困惑。

　　“不明白吧？你怎么會明白呢？從一個年輕的國家來的年輕的女孩子。我想你們那兒，我是說塔斯馬尼亞，一定很安全。你不會明白的。我的賽爾吉奧是被人抓走的，半夜的時候從他的家里被抓走的。那時候他才二十五歲，比你大。抓走，你明白嗎？他今年有二十九歲了，上個月過生日。你還記得我沒去上班那幾天嗎？”

　　她心神不定地擺弄了一下衣領(lǐng)，把手放在喉嚨上。

　　“我們把他送到一個很好的學(xué)校讀書。大學(xué)畢業(yè)，馬上就要和女朋友結(jié)婚，準(zhǔn)備當(dāng)老師……”莉蓮的聲音啞了下來，手緊緊捂著喉嚨的位置，眼睛盯著天花板。良久，她嘆了一口氣。

　　“我要怎么跟你解釋死亡和消失的差別呢？”

　　忽然，大概覺得自己的英語不夠好，她很憤怒地用西班牙語說了幾句，口齒不清卻情緒激昂，然后又閉口不語。過了一會兒,她繼續(xù)說。

　　“你想搞明白這些，羅斯瑪麗，但你還是個孩子，你不會懂的。這件事幾乎要了我的命，可是我得活下去，因為我的兒子還沒回來呢。我一直在等他回家。我要找出事情的真相?！?/span>

　　“你的意思是他被綁架了嗎，莉蓮？”我問道，努力想搞清楚她說的事，“被誰綁架了呢？”

　　“軍隊，警察。在阿根廷，就是被政府抓走了。我是天主教徒，你知道嗎？可是連教會也不幫我，神父也是。說不定他們都是一伙的。我哥哥在這件事發(fā)生之前就離開家來紐約了，還買了這家旅館。他說人們很快就會找出事情的真相，其實我覺得他們一直都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只不過他們都不阻止它的發(fā)生。上帝也袖手旁觀?！?/span>

　　她緊緊盯著墻上的鏡子，我和她在鏡子里對視。透過眼睛，我看到她內(nèi)心世界一片黑暗。

　　“四年前，他就這么消失了。”她的頭向后一仰，眼望著天花板說。

　　“我很久沒說起賽爾吉奧的事了。每次說起來都讓我心力交瘁。我說得太多了。不過和你說說還是很高興。他消失了，整件事就成了一個謎。說出來應(yīng)該是好事。我哥哥都聽煩了。他也幫我找過，幫了很多?！?/span>

　　莉蓮不由自主地畫了個十字。

　　“這種事很多。即便是現(xiàn)在，每天都會有更多的人失蹤。不過我還是從頭講起，這樣對你來說比較容易理解。”莉蓮站起來在我面前踱著步。

　　“是有組織的行為。從晚上十一點開始。我會知道是因為他們在一個晚上抓了六個賽爾吉奧的大學(xué)同學(xué)。他們十一點的時候在第一家開始抓人，一點的時候抓了另外一個，三點的時候抓走了我兒子。我兒子在公園對面有一間小公寓。知情人只有一個，就是大樓管理員。管理員說，他們把他從桌子后面拖出來，命令他開門，然后大聲叫著讓他趕快離開?？墒悄莻€管理員沒走，一直躲在樓梯后面偷聽里面的動靜。”

　　“到底是誰干的，莉蓮？”

　　“管理員說有好幾個人，其中一個穿著制服，不知道是什么人。他們砸壞了公寓的門，過了一會兒，管理員就看見賽爾吉奧被他們五花大綁地拖下樓，然后被塞進一輛有篷貨車?yán)吡恕Ｎ抑恢肋@么多?！?/span>

　　一輛救護車或者警車從窗外呼嘯而過。莉蓮聽到警笛聲一驚，然后用手搓了搓臉。

　　“自從他們帶走了賽爾吉奧，我就沒睡過覺。我覺得我的眼睛都快瞎了。后來埃米利歐帶我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我一定要哭出來，因為眼淚一直流不下來，阻礙了視覺。他又推薦我去找另外一個專科醫(yī)生——你知道的，專門治這種病的醫(yī)生，”她的手指一直敲著太陽穴，“她幫我哭出來，之后沒想到我這一哭就停不下來了。不過眼睛倒是沒問題了。后來，我嘗試著閱讀。只不過，閱讀的樂趣已經(jīng)一去不返了?！?/span>

　　莉蓮指著我書架上的幾本書。她的雙手交叉，黝黑的皮膚，指節(jié)很大。她端起酒杯，我忙又給她斟滿。

　　“我和埃米利歐，我們申請了人身保護令，你明白嗎？”

　　我搖搖頭。

　　“我們請了一位律師幫我們。我們想知道，我兒子到底人在哪里。是別人告訴我們這么做的。我們的鄰居，他們的女兒也失蹤了，他們認(rèn)識一個律師。然后這個律師，他也不見了。我們希望政府能給我們一個答復(fù)。我是當(dāng)媽的，我需要知道真相。后來我看到有一群媽媽在廣場上示威，我也參加了。我們見了政府官員——都是些騙子。什么結(jié)果都沒有。我們四處寫信告狀，到處訴說我們的遭遇。到現(xiàn)在四年了，我的賽爾吉奧成了失蹤人口。還有更多的人在不斷失蹤。大家都應(yīng)該知道我的國家正在發(fā)生什么事情，可是沒有人想知道。你要明白，羅斯瑪麗，我兒子，我們的孩子，他們都是最優(yōu)秀的孩子。是憂國憂民，處事態(tài)度和我們不同的一代人。賽爾吉奧在大學(xué)里讀的是社會學(xué)，為的是幫助窮人，改變社會現(xiàn)狀。就是這樣的好孩子不見了，他們把他抓走了。我不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他還活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