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講著講著，教室里的人越來越多，特別是許多家長，聽得聚精會神。于是我更有興致，借機進一步抨擊大學教育實用化的傾向：

“你們大概知道，CNN每年都報道各種專業(yè)的大學畢業(yè)生的起薪。學化學工程的好像是排第一，能掙到七萬美元。接下來的則是其他的幾個什么‘工程’。美國的孩子一聽‘工程’就怕，覺得自己數(shù)學不好、干不了，使這幾個專業(yè)的畢業(yè)生成為稀缺人才。接下來起薪高的，差不多就是管理、財會等，有四五萬美元。再看學歷史、文學的，從來都是墊底的，僅掙三萬多。如果你們拿這個衡量，也許確實不應該送孩子讀人文學科。這太不實際了。但是，有個統(tǒng)計顯示，那些本科讀歷史出身的商人，畢業(yè)15年后要比那些本科商學院出身的商人年薪更高一些。為什么呢？以我個人的經(jīng)驗看，學歷史的學生一般更聰明一些。不過，更具體的原因恐怕還是大家日后上了什么研究院。

比如，本科學歷史或文學的畢業(yè)后經(jīng)常找個臨時工作，以準備讀研究院。這種臨時工作薪水少，壓低了他們的平均起薪。不過，這些人恐怕比學商的更有機會在比較好的學校拿一個MBA，或者進更好的法學院?，F(xiàn)在大學已經(jīng)普及了。大學畢業(yè)不會被當成專業(yè)人士看待，而是個普通勞動者。你想成為專業(yè)人士，還要進法學院、醫(yī)學院、商學院等。所以，選擇專業(yè)不應該看你本科畢業(yè)后的起薪，而要看讀哪個專業(yè)更有利于你進好的研究院。

“可惜，現(xiàn)在學生的想法太實際。特別是那些成為家里第一代大學生的孩子，因為缺乏家庭傳統(tǒng)，對高等教育有許多誤解，經(jīng)常把大學當技校來上，找個財會等實用專業(yè)、學門手藝完事。還有些人試圖在準備進研究院時抄近道兒。比如，他們想進商學院學MBA，就在本科讀商學院。其實好的商學院并不一定喜歡這種學生，理由是他們本科太狹窄，課程和MBA多有重復。

好的商學院更喜歡學文學、歷史、數(shù)學、物理等不相干的專業(yè)的學生。法學院也是如此。許多家長希望孩子當律師，恨不得一進大學就要孩子讀法學院。可惜，美國的大學本科基本不設法學院。有些學校為了迎合這種想提前上法學院的市場需求，就把本科辦成法學預科，設置了一些準法學的課程，如刑事辯護。這聽起來就像是法學院的內(nèi)容呀。于是，許多學生選了這種專業(yè)，覺得自己申請法學院時可以先聲奪人。他們往往不了解的是：法學院并不這么想……”

“是嗎？”那位黑人女士打斷我，“請告訴我：法學院會怎么想？”

“哈哈，作為一個歷史教授，我認為法學院寧愿你來學歷史?！蔽疫@么說當然是半開玩笑。但是，這也不是全無根據(jù)。大家都承認，在美國學法學的事業(yè)頂峰是成為與總統(tǒng)比肩的最高法院大法官。隨著Sonia Sotomayor 進入最高法院，本科歷史專業(yè)出身的大法官成為最高法院的主力。我們不妨把現(xiàn)任大法官本科時的專業(yè)排列一下：首席大法官羅伯茨（John G. Roberts），本科在哈佛讀的歷史；大法官肯尼迪（Anthony Kennedy）本科在斯坦福大學學的政治學；大法官史蒂文斯（John Paul Stevens），本科在芝加哥大學讀的英文；大法官斯科利亞（Antonin Scalia），本科在喬治城大學讀歷史；大法官布萊爾（Stephen Breyer），本科在斯坦福讀哲學；大法官托馬斯（Clarence Thomas），本科在圣十字學院讀英國文學；大法官Samuel Alito則在普林斯頓的威爾遜公共與國際事務學院完成了本科學業(yè)；大法官Ruth Bader Ginsburg本科在康奈爾大學就讀，專業(yè)我一時查不出來；新任大法官Sonia Sotomayor則是普林斯頓歷史專業(yè)的本科。屈指一算，九個大法官中，至少三個是歷史專業(yè)的本科，兩個讀英國語言文學。剩下的也都是哲學、政治學等專業(yè)。本科英文出身的史蒂文斯大法官甚至直言不諱地建議：“學習法律最好的準備是研究詩，特別是抒情詩?！笨磥恚朐诜▽W界出頭，文史哲還是第一正途。

當然，我不會簡單地以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教育背景來界定學什么本科專業(yè)最容易在司法界成功。歷史本科占主導可能是個偶然，但是也不完全是偶然。在美國歷史上，文史哲本科出身的大法官總是在最高法院占主導。法學院對學生的要求其實也很能解釋這是為什么。美國法學院錄取委員會（Law School Admission Council）對未來法學院的學生的建議非常明確：“法學院想要的學生是那些具有批判性思維能力、有良好的寫作技能、對塑造人類經(jīng)驗的各種力量有相當?shù)睦斫獾娜?。這些素質(zhì)可以通過各種大學課程獲得。這包括人文、藝術、社會科學或自然科學。那些以狹隘的職業(yè)導向為基礎的本科教育，往往不是上法學院的良好準備?！睅啄昵?，有一個對美國各大法學院院長的調(diào)查，讓這些院長推薦那些希望進法學院的學生在本科時應該學習什么專業(yè)。結果，被這些法學院院長們推薦的頭四大專業(yè)按英語字母排列為：英語、歷史、哲學、政治學?？磥?，強調(diào)歷史訓練并不是我這位歷史教授的個人偏見。于是我告訴這位黑人女士：“法學院希望你有更廣闊的訓練：有分析力（特別是批判性思維）、有感情移入的能力……

總之，你要對社會有基本的理解能力，對別人有基本的理解能力，善于溝通表達，然后再接受法學的專業(yè)訓練。我給你舉個例子吧。你也許覺得本科學刑事辯護是進法學院的正途。但是，你法學院畢業(yè)后，不管是作為律師還是法官，你也許很少有機會處理刑事案。你也許會面對干細胞研究的案子。現(xiàn)在從國會到法院，不是到處都在為此辯論嗎？面對干細胞的問題，法學院希望自己的學生在本科時進行什么樣的專業(yè)準備呢？難道是刑事辯護嗎？恐怕不是。相比之下，法學院大概更看重那些學生物、倫理、人類學、政治學的學生。這些學生可以把自己在不同專業(yè)中所獲得的洞見帶入法學院的課堂，讓教授也受益。如果法學院僅招那些在法學教育上搶跑的學生，大家都有著刑事辯護之類的單一背景，學習重復的內(nèi)容，那會有什么意思？” 　　

我這番對歷史系的“推銷”，算是圓滿結束。學生和家長們似乎若有所得。大家告辭時，那位黑人女士留在最后。她握住我的手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就是哈佛法學院畢業(yè)的。你關于法學院的那些話都非常對！我本科就是學人類學的?！蔽亿s緊拍拍她的肩：“拜托，拜托。我班門弄斧了。幸好沒有被你抓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