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她是幫倒忙的好人嗎?”
“不知道,”他說,“大逃,她看起來是心地不錯,不過問題就出在這兒。他們這種人總是想幫忙,偏偏不知道怎么幫才對?!?/p>
然后我把最擔(dān)心的情況跟他說:“那我就回不了圖書館了。”這不是問句,所以比利不用回答,但我希望他說點什么,說點好聽安慰的話。
“大逃,你很有天分,要盡情發(fā)揮,”他說,“你要受教育,要讓人生過得有意義。”
如果沒辦法回去圖書館,這些不知道要怎么樣才能辦到。我握住口袋里的那一小盒粉筆,把眼皮緊緊閉上。比利說的話,很像爸爸會說的那種話。但是就算有道理,光說不練也是沒用,而爸爸總是紙上談兵。就連我都知道要達成目標,就要先擬訂計劃。
比利回去“皇后之肘”之后,我爬回廢料車里頭,再次把自己包起來,然后開始思考大衣的事情。我在努力不去想已經(jīng)發(fā)生或可能發(fā)生或可能不會發(fā)生的事情時,有時候會思考大衣。目前想到的如下:
“大衣”這個詞讓人聯(lián)想到慰藉、溫暖、友誼、安全和快樂的感覺。
用這種寄情于物的方式來寫作叫做“象征主義”。
在真實生活中,大衣可以用來遮蓋不想讓人知道的事物,比如丑陋的淤青以及你從人行道上撿來、可以跟別人交換食物的抽了一半的香煙,還有偷來的粉筆。
有些人覺得大衣就像面具,可以掩蓋看不見的事情,很像用虛假的微笑來掩飾破碎的心或仇恨或恐懼。(如果這三者你全部都有,或是擁有其中一兩項,他們就會說你“心理受創(chuàng)”。)
想要隱藏內(nèi)心創(chuàng)傷的人,有時候會穿上縫有金屬紐扣和別著勛章的卡其色大衣。
我爸爸就有一件這種大衣,比利也有一件。(“戰(zhàn)爭與和平旋轉(zhuǎn)木馬”上的那位小士兵也有一件,不過我在思考大衣的含意時還不認識他。)
有時候最好的偽裝手段就是不穿大衣,別人就會以為你沒有什么好隱藏的。
我之所以決定不再穿爸爸的大衣去州立圖書館,就是因為以上最后一點理由。我和比利計劃隔天早上回到圖書館,我可不希望因為大衣的關(guān)系,而讓美琪拉多一個線索,認定我是無家可歸的流浪小孩。
隔天星期四是領(lǐng)取補助金的日子,每兩周一次,那天比利要給我買新的粉筆。我把爸爸的大衣塞到背包里,在麥當(dāng)勞的廁所把自己清理干凈,然后才跟比利碰頭。然后我們買了我的粉筆和他的香煙,才前往圖書館執(zhí)行計劃。我們一進去,比利就走到美琪拉面前,問她藝術(shù)繪畫的書籍放在哪里,雖然我們倆早就心知肚明。
“是要給我孫子大逃看的,”比利說,同時用離美琪拉較遠的那只眼睛對我眨一眨,“他是跨州來找我的,他家人都到外頭做生意了。他是美術(shù)班的學(xué)生,正在研究藝術(shù)大師。”
“我在人行道上看過你的藝術(shù)作品,”美琪拉說,而且面帶微笑,“我非常喜歡?!?/p>
這是她頭一次跟我說話,我一個字都想不出來要怎么回應(yīng),只能跟著她和比利走到藝術(shù)區(qū),心里一直在想她把我的粉筆畫稱為“藝術(shù)作品”,還有比利假裝我是他孫子。我覺得這么說很妙,因為那不在計劃之中。
我們整個早上都泡在圖書館里,我覺得整個人煥然一新,不只是因為沒有穿上爸爸的大衣,還因為很有安全感,好像真的有個爺爺。我們到外頭時,在臺階上坐下來,比利把他的那包香煙拆開,我打開全新的粉筆盒,把藍色和綠色拿出來,心里已經(jīng)想好要畫什么了。我每次來圖書館都會看那幅圖畫,現(xiàn)在已經(jīng)熟記于心。畫完時,藍色和綠色粉筆只剩一小段,不過這是值得的。
我畫了一座池塘,就像莫奈的名花園里的那一座。我甚至在池塘底部畫了小卵石,因為莫奈在真實生活中,一定會讓他池塘里的水維持清澈澄凈,才能夠看到日光反射的樣子。然后我畫了浮在水面上的睡蓮,再點上白色和黃色來呈現(xiàn)日光,莫奈就是這么做的,只不過他用的是油彩,我用的是粉筆。我很喜歡莫奈用筆刷一點一滴地把色彩堆棧上去的方式,湊近一看會覺得有點模糊,但是遠一點看就變得清楚,有點像星期六報紙上的3D立體圖像,你得先把報紙靠近眼睛,然后慢慢地拿遠,突然間你會看到之前看不到的景象,好像踏進了另一個世界。
有時候我在想生命是否也是如此。不知道天上是否有上帝,他或她是不是像莫奈,會在創(chuàng)作好之后退幾步觀看,才能夠把地球上發(fā)生的所有事情,比如戰(zhàn)爭、暴力,等等,看出個道理。或者上帝跟我一樣,有兩只不同顏色的眼睛,事情可能美麗愉快,也可能丑陋悲傷,全憑他把哪只眼睛閉上,把哪只眼睛張開。不過不管我用哪只眼睛來看美琪拉,她都是一樣美,甚至我用兩只眼睛來看時,她也是美若天仙。
我畫完池塘后,比利說:“大逃啊,這還真讓我想脫掉靴子,把腳泡在里頭哪!”
比利在冬天是從不洗腳的,他說這樣不好,因為會把皮膚上的天然油脂全部洗掉,而讓寒氣從腳底鉆入身體。但我知道他是在夸我畫得不錯。
一陣子之后,我發(fā)現(xiàn)行人會繞過我的池塘,而不是從中穿過去,比利也注意到了,我還記得他臉上的笑容。真希望美琪拉出來在草地上享用午餐,她有時候會這么做;我要她用鳶尾花顏色的眼睛欣賞莫奈的池塘。雖然陽光普照、晴空萬里,但因為是七月,空氣冷得要命,所以美琪拉沒有出來,我并不知道再也看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