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過了中軸線的西邊,再去看它的東邊。那里是太廟鄧云鄉(xiāng)《燕京鄉(xiāng)土記》中記:太廟舊時還有一樣奇物,就是灰鶴。這是一種在參天柏林中營巢的候鳥,春來秋去,淺灰色,比丹頂鶴小。北京只在太廟中有?!杜f都文物略》也記云:“其東林木幽邃,有灰鶴巢其上者千百成群,為它處所罕覯?!碧珡R進門后東南一大片柏林,舊時四周有欄桿,人不能進去,小立欄桿邊,靜靜地望著林中灰鶴來去,上下飛翔,是充滿了寂靜的生趣的。我曾多少次和先父來這里,在露椅下靜靜地坐著,望著那柏樹林深處浮動著的陽光、輕霧,從那柏枝密處突然飛起的灰鶴,再過去那高大的紅墻外面,就是丁丁當當響著有軌電車的鬧市,而這里卻那么靜,靜得似乎那遠處灰鶴起飛,拍打翅膀的聲音都能聽到,我不禁想起《莊子》上的話,“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息以相吹也?!痹谶@靜中,似乎清晰地聽著生命的、歷史的腳步聲……,高大的殿宇前,是有八九百年的松柏樹林,最古老的柏樹要數(shù)遼代的了。
每年春三月,總會從南邊飛來一些灰鶴,它們從江蘇北部的濕地起飛,一路左顧右盼,最后飛到華北平原,幾經(jīng)選擇,總是在北京太廟上空轉(zhuǎn)幾個圈,最后選擇松柏樹叢降落。它們棲息于此。每天成年仙鶴要飛到中海和南海去“捕”魚,然后銜回到太廟的樹上喂他們的孩子。等感受到秋涼,它們又依照原路飛回蘇北……這樣的行程不知起于何時,我只知道蘇北的那許多濕地是仙鶴家族的祖居之地。有丹頂鶴,有烏羽鶴,也有灰鶴。在北宋的時候,它們是飛向都城汴梁的,宋徽宗畫的《瑞鶴圖》的下部,是宮殿的屋脊,其檐角高高向天空挑起,雖然國運不濟了,但建筑上的氣勢還在。
至于那鶴,似乎不是丹頂鶴,也不是灰鶴。但鶴類喜歡“故國”是有傳統(tǒng)的,最近的證據(jù)就是《瑞鶴圖》。鶴類為什么后來舍棄了汴梁一線,恐怕還是和生態(tài)有關(guān)。灰鶴選擇了北上,同時又一定要棲息太廟,這不知是否是歷史的巧合,但作為一種“天象”或“天意”,就已經(jīng)讓民國時期的北平人士感到滿足了。這,似乎是上天的一種賜予,好好善待灰鶴,應該是分內(nèi)之事。于是,每年在灰鶴降臨之后,剛剛變成公園而開放的太廟,工作人員便在灰鶴活動的四圍用繩子在松柏樹的腰間圍繞一圈,游人也自覺不再進入。為了更好地欣賞灰鶴的行止姿態(tài),太廟在繩子外設(shè)置了茶座,有雅興的游人索性坐下來,慢慢地品,悠悠地看。這樣,北平便又多了一道新的景觀。后來成為文學大家的梁實秋,其時正在清華大學讀書。與他談戀愛的程季淑,則在一所女子中學任教。梁每次去看女友時,都不能直接進入女子中學,而只能在學校的傳達室等待季淑出來。對談之際,又常因窗外有偷聽的女生,他倆覺得尷尬,最后索性“掙扎”出來,一起奔向太廟,因為那是灰鶴到來的季節(jié),季淑又是最愛看灰鶴的。他倆公然在茶座邊坐下,這舉動在當時是極大膽和極奔放的,引得其他游人頻頻回望。我猜想,這些人的回望,讓梁實秋充滿了自豪。我甚至認為,梁實秋后來小品文章之所以寫得那么好,跟他這段生活也不無關(guān)系。
時間忽然來到數(shù)年之前,北京某報邀我寫一篇介紹臺灣飲食文化作家唐魯孫的稿子。為此我翻閱了他的幾本文集。這位老先生實在是位“旗人中的奇人”。他是光緒皇帝珍、瑾二妃娘家的族孫,幼時生活自然是優(yōu)裕的,成年之后又討到一份美差,經(jīng)??梢缘礁魇∪コ燥垼燥埵撬母睒I(yè),而正業(yè)是郵政上的視察。他正業(yè)一般,而副業(yè)極其出色。然而再出色也只是“記在心里”,從沒向外邊宣揚。這大約也是他旗人的見識,覺得吃飯乃人生的小道,不值得宣揚,自己又不能繼續(xù)祖先“馬上”的功業(yè),甚至因此還有些悲哀。他在1946年到了臺灣,一直工作到退休,這才發(fā)覺以撰寫文章打發(fā)“有涯之生”是個好方法。于是信筆寫來,一發(fā)而不可收,洋洋灑灑寫了十二本書,在海外華人界內(nèi)贏得了極大名聲。還沒等這名聲揚至最高點,唐老先生就駕鶴西去。我這次讀他的集子,又有了意外的大發(fā)現(xiàn)。
原來他很早就寫過灰鶴,是說它先飛到山東孟子的老家,在其門前的數(shù)排高樹上住下,每日都從門前河中捉小魚去喂養(yǎng)幼鶴。有一段話特別生動,因該書不在手邊,我只能述其大意:那大的灰鶴把小魚帶回到樹上,幼鶴匆忙從窩里出來,撲棱著幼小的翅膀“要吃的”。大灰鶴心說“小東西們呀且別急,你們得等我從胃里邊往外‘咳’啊‘咳’”--那些先期吞下胃袋的小魚,就隨著大灰鶴翅膀猛勁地拍打,有些被“咳”出來掉在窩里,小灰鶴撲上前就分而食之,也有些被“咳”出并顛出了窩外,不巧,有些就掉在大樹的樹杈上了。當?shù)乩相l(xiāng)看見,就用竹竿從樹干上“梆”這些魚,等它們掉落于地上,就撿起來煮著吃了。此后,凡是有“噎嗝”毛病而久治不愈的人,只要吃了這樣的小魚,就百分百能夠痊愈。我非??粗剡@段傳說,灰鶴不僅是北平城中“能飛的帝王風景”,而且還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源頭密切相連,何況它還能幫助孟夫子故鄉(xiāng)的人醫(yī)療古怪之病呢。有了這幾樁優(yōu)點,灰鶴難道還不值得紀念么?從20世紀30年代之后,它們飛臨北平就漸漸稀疏了。為什么?多少年連續(xù)的兵荒馬亂,北平城里城外經(jīng)常高聳著的槍口,真讓它們感到不安全了。
但就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它們還偶然出沒于故宮某些沒公開開放的區(qū)域的上空。當時朱家溍先生正在故宮供職,他曾多次看到灰鶴在昔日慈禧做壽的翊坤宮翊坤宮在明代時為西宮皇后的住處。清代慈禧住儲秀宮時,每逢節(jié)日就在這里接受妃嬪們的朝拜。據(jù)說翊坤宮是故宮最早用電的宮殿,廊子上方的兩個鐵環(huán)據(jù)說是婉容皇后拴秋千的地方。想來昔日里陽光明媚的春日,也會有輕衫綠袖少不經(jīng)事的宮人嬉戲吧。的松柏樹枝椏上飛起飛落。再往后,灰鶴似乎就斷了蹤影。這需要從它的實際遭遇著想:昔日北飛的途程中,濕地越來越少,高樓大廈也沖天而起,它們哪還敢亂飛呢?一些小型飛禽誤打誤撞飛進北京的公園中,最后被獵槍索命的事,也讓這些善良的禽鳥嚇破了膽……
這幾年,我不斷憶念著這些灰鶴,它們與太廟的松樹合組成一幅幅的“松鶴延年”圖景,屬于吉祥的象征。我們?yōu)槭裁床荒茉诖罅繕潜P的開發(fā)中,給灰鶴的重新進出北京,“讓”出一條安全的通道呢?為什么不能沿途再開出一條濕地的路線,讓它們在往返中能夠自由棲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