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只有揣測，忽必烈指使著他的智囊，先踏勘了城墻和主要道路的位置，把未來城市中的各個大的位置作了區(qū)分與限定--最中央處，做皇宮；外邊一些的，做王府；再外邊的，給大臣做宅第；最后剩下來零零星星的，就讓老百姓蓋房子吧。當(dāng)然，在房子與房子之間，事先劃好了街道、胡同的位置與寬窄。如果不修最初的土路，蓋房子的人進(jìn)不來；如果蓋好房子不再完善道路，房子的主人也就不答應(yīng)了。

先說城市的中央。北京從一開始建設(shè)時，城市中心就保留了一條無形的中軸線，在這條線兩側(cè)的建筑物，要做到左右對稱。比如在天安門前，西邊是社稷壇（今天的中山公園），右邊是太廟（今天的勞動人民文化宮）。在前門外，西邊是先農(nóng)壇，東邊是天壇。甚至在朝廷上，文臣與武將也是各站一邊。今天游覽故宮，也分成了三路：中路、東路與西路。最重要的建筑在中路，直接與皇帝本人最密切的事情相關(guān)，東路與西路是輔佐性的，也大體對稱。最中央的路，當(dāng)然是給最中央的人修的。太和殿前邊的漢白玉石臺階（尤其是最中央的那塊丹墀），誰才敢于走它呢？大臣敢么？太監(jiān)敢么？大約只有由太監(jiān)抬著軟轎，讓皇帝坐在上邊，兩邊的太監(jiān)小心翼翼踩著丹墀兩邊狹窄的玉石臺階，讓皇帝凌空從丹墀之上步步而下。我這兒說了個“步步而下”，在封建社會中就有殺頭之罪。

身為皇帝，怎么能步步而下，他只能步步升高么！至于皇宮之外的中軸線道路，比如前門城樓之下的那條道路，誰才有資格走呢？當(dāng)然只有皇帝他一個人才有資格。可皇帝是不習(xí)慣走長路與遠(yuǎn)路的。他如果通過前門，還要太監(jiān)抬著他經(jīng)過，太監(jiān)分列兩邊，坐在轎上的他，依然是行進(jìn)在中軸線上！什么叫封建社會呢？從皇帝出行的道路上，就可以看出封建社會的全部含義。

從皇宮正中的午門，南下到前邊的端門，再南下到更前邊的天安門……甚至穿過前門直到天橋與永定門，這是北京昔日的中軸線，是最最無比神圣與威武的道路?；实圩咴谶@條道路之上（比如他出了前門，到更南邊的天壇祭天），前外大街兩側(cè)的店鋪都得關(guān)門，老百姓都得躲避在黑屋子里，等皇帝連同他的鑾駕都走遠(yuǎn)了，才敢悄悄打開屋門，最初也只敢開一條細(xì)細(xì)的縫，看到街上果然沒人了，這才敢徹底打開房門，走到街心喘一口氣。

說過了皇帝，咱們降低一格，說一說王爺。王爺住的地方叫王府。王府也分級別。最高級的王府凡事比皇宮低一格?；蕦m的正殿叫金鑾殿，金子在中國是最貴重的金屬。到了王府，主要建筑則叫銀安殿，銀子是比金子低一級的貨幣。過去京戲中就有不少王爺上臺，其中最有權(quán)勢的叫八賢王，或者俗稱“八千歲”，他的駐地叫“南清宮”，是僅僅比皇宮低一個等級的地方。八千歲往往是當(dāng)今皇帝的叔叔或侄子。如果皇帝昏庸，那八千歲一定圣明，他手中有一件前朝天子傳給他的凹面金锏。它可是比皇帝還有權(quán)威的東西，一旦皇帝發(fā)昏，八千歲就拿出這制勝法寶，皇帝立刻就會嚇得軟綿綿。這時候再出來幾個拉架的大臣，只要皇帝收回成命，一場風(fēng)波也就結(jié)束。這些故事在中國流傳久矣，給本來不抱希望的平民又增添許多夢想。

再低一格的建筑，就是北京曾經(jīng)十分流行的四合院了。所謂“四合院”，是指院子四面有房，向著中央圍攏來，從“四”面“合”到一起而成就了“院（兒）”。四合院也有一定的規(guī)格，但住的人不作限制：大臣可以住，商人或別的老百姓也可以住。四合院在北京居所等級當(dāng)中是居中的，王府的人破落下來，會降到四合院里；普通大雜院的人發(fā)達(dá)了，也會買所四合院住上一住。四合院住的是北京中層人士，有規(guī)矩，但又不過于死板，因此它在北京居住上的價值也就越大。四合院綜合的風(fēng)景是誘人的：“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彼鼈兘M成了四合院萬千變化中不變的因素。正規(guī)的四合院方位是應(yīng)該與皇宮一樣的，坐北朝南。大北屋住著男主人，東屋用做飯廳，長子夫婦住西屋，長孫住在大北屋與西屋之間的耳房，讓他從小就受到爺爺與父親兩代人的管制。

小的四合院只兩進(jìn)，中間一個垂花門，但大北屋后邊就是別人家，這有些煞風(fēng)景。如果是三進(jìn)以上的四合院，大北屋后一定有長條形的套院，既隔音，也保險(xiǎn)。四合院內(nèi)院中有“十”字形的甬路，其四邊可以栽花種樹，但絕不許在其中軸線上種樹。您想，一個院子是一個“口”，“口”的中間種樹等于加了個“木”，那不等于是“困”了？多晦氣啊。內(nèi)院的上方夏天可以搭涼棚，用杉篙戳在地面，不破壞地面的方磚，用粗鐵絲把杉篙彼此擰緊。然后在上邊架設(shè)席子，席子可以舒展也可以卷起，主人在地面就可以操作。這樣，盡管外邊街道赤日炎炎，院內(nèi)卻可以清涼許多，可以形成院子里的小氣候。北京有許多特大的四合院，中間是主線的中軸，兩側(cè)有套院，套院基本對稱，但不絕對。次子之下的子女多在套院，姨太太往往也住套院。如果四合院只有一條硬邦邦的中軸線，那未免也太呆板了。只有那種存在兩三位姨太太的家族，才能把大型的四合院充滿，有了一些不大不小的矛盾，四合院才有生機(jī)。您不妨讀一讀巴金、茅盾的長篇，其中哪個大家族沒姨太太呢？北京東西橫向的街道中，坐南朝北的房子也不少，于是就有若干變了“格”的四合院。這樣的四合院被稱為“倒座兒”，在舒服程度與格局上都輸給坐北朝南的房子許多。

除了方向之外，如果東房西房中缺了一邊，那就叫三合院。北京老話說“有錢不住東南房”，東邊的房子挨西曬，如果院子?xùn)|邊長著棵大樹，就能把炎熱的陽光給擋住了。再有北京東西橫向街道的距離很寬，往往街面第一層院落之后，還有第二層院落。如果求氣派，當(dāng)然是臨街的房子好；如果求幽靜，即使是在隔一個院子的背后居住，也格外會感到舒服。老作家鄧云鄉(xiāng)年輕時借住在西城南魏胡同一個同學(xué)的家里，那兒就是胡同南側(cè)的第二層院落，而且是三合院。南側(cè)而非北側(cè)、第二層而非迎街的第一層院落、是三合而非四合，表面上這房子有三重的缺點(diǎn)，但鄧住得十分愜意：南魏胡同是西四北有名的胡同，由大街東口到溝沿西口，路北一家挨一家，都是大宅門。早年老虎總長章士釗就住在這條胡同，名畫家陳半丁住在東口路北。同學(xué)的家，路南的大紅門，兩進(jìn)院子，但不是正規(guī)的兩進(jìn)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