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龍看起來老大不高興。

他很老，要解讀龍的表情并不容易，尤其是條很老的龍，萬一你又是第一次見到龍。不過看得出他很不高興。

木門非常巨大，有六七個巨人疊在一起那么高，打開的時候發(fā)出很大的聲音。里面有個大廳，廳里垂吊著一根根的鐘乳石，地面則有石筍，上下幾乎碰到一塊兒，形成一片復(fù)雜的光影網(wǎng)絡(luò)。龍?zhí)稍谥虚g，光線從上面照下來，透過好幾十扇小窗子，窗上鑲嵌著薄薄的琥珀，使得周遭一切都反射出金色光輝。

“汝等倒楣的陌生人，到底碰到什么惡鬼？為何大呼小叫擾我安寧？”龍的聲音出乎意外地響起，讓大家吃了一驚，然后彼此對望，想要決定由哪個來回答比較好。

蒙瑟鼓足了勇氣，首先發(fā)難：“呃……高貴的大人，我是個人類，他是個精靈……”

“世上不是什么都十全十美的，”龍評論著。顯然這個消息沒引起他興趣。“不是所有生物都能像龍一樣，是自然界最棒的?！彼龀鼋Y(jié)論。

蒙瑟一時被這段打岔給弄糊涂了，深吸了幾口氣，再次開口說道：“他，我是說那個小精靈，他的名字叫做約許克侖斯凱烏爾科卓爾奈爾斯群克?！?/p>

這件事似乎也沒讓龍覺得有什么了不起。龍說：“告示上說得很清楚，不許吐痰?！?/p>

“我沒吐痰，那就是他的名字，他爸爸的名字叫做戈諾班馬耶爾古德?！?/p>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饼堄终f。

他愈來愈不耐煩。

又一陣很尷尬的沉默，宿命似乎并不明確，而且命運顯然已經(jīng)在路上不見了。

小精靈重起話頭：“我們看到一則關(guān)于您的預(yù)言，笨，不對，大人。”

“是誰寫下了這些預(yù)言？”龍問道。

“盧立第二王朝的人，寫在大利加城里?！?/p>

“說真話實在是很困難的藝術(shù)，人類就永遠(yuǎn)不太會運用。會相信刻在墻上的字的，著實癡愚?，F(xiàn)在，諸位，請勿再打擾我。我這話的意思就是請你們離開?！?/p>

大門關(guān)上，聲音震耳欲聾，還有幾顆石頭從頂上滾落下來，大家只好趕快躲到一旁。

“他到底在說些什么鬼話??？”蒙瑟問道。

“他說那則預(yù)言很愚蠢，還要我們走開?！毙【`有氣無力地說。接著他跌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那只狗馬上走過去舔他的臉。

蒙瑟也呆住了，蹲在地上，把頭埋在兩手之中。

“龍為什么那么確定那則預(yù)言是寫在墻上的？”莎琴娜問道?，F(xiàn)在只有她一個人還站著，“預(yù)言通常不都是寫在羊皮紙、木板、盾牌或圣像上的嗎？”

莎琴娜彎下腰去，撿起一顆石頭，用盡全力往門上丟去。

她用盡全力大叫道：“喂，你給我開門，不然我們要把門打破。”

“你瘋了嗎？你想找死?。俊泵缮獑柕?。

“不是的，正好相反，我一點也不想死?，F(xiàn)在卡在山頂上，來的路是無法回流的河，另外那頭又是可怕的大瀑布。如果有路，一定在那個叫什么名字的家伙住的地方，所以值得一試，否則我們只能一輩子困在這里，讓烏鴉來吃我們的肉。到了這里就沒有退路了，我們既然在這里，就得面對這條龍?！?/p>

她又轉(zhuǎn)向那扇門，這回她用蒙瑟的手斧去打門，木屑四濺，“喂！”她又叫道，“我在跟你說話！”

門又開了，這回門只打開一道縫。

“汝等膽敢……”龍開口。

“你明明知道那則預(yù)言，對吧？”

“我確定我聽說過，”龍承認(rèn)，“可是那并不重要。”

“你害怕了吧？”莎琴娜問道，“我們這趟來嚇到你了吧？會給你帶來危險吧？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事會發(fā)生吧？這很奇怪耶，你竟然沒更奇怪……”

“更好奇。”小精靈糾正她。

莎琴娜瞪了他一眼。

“這很奇怪耶，你并不感到好奇。還有，神話里都說龍很好客，你居然連請我們進去的客套話都沒有說。”

“我都這么大把年紀(jì)了，”龍自我辯護，“而且我的腳骨頭好痛……”

“別怕。”莎琴娜說。

“別怕？”蒙瑟嗤之以鼻，“怕誰？怕我們嗎？他只要打個噴嚏我們就成了焦炭?！?/p>

“你難道還不明白？他老了、累了又很孤單，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法力了，現(xiàn)在是龍怕我們！你怎么什么也不懂呢？”莎琴娜真的火大了。

“別怕?！彼謱淆堅僬f了一遍。

長長一陣沉默，唯一的聲音來自遠(yuǎn)方的瀑布。

然后龍開始哭了起來，起先是一長串的啜泣，然后變成像小狗害怕時的嗚咽聲。

“我現(xiàn)在開始明白龍是怎么絕種的了?！泵缮恍嫉卣f。他差點沒閃過莎琴娜朝他踢來的一腳，然后這回門整個洞開了。

大廳非常巨大，在好多個鐘乳石和石筍之間，不知有多少蜘蛛網(wǎng)反射出透過窗子射進來的琥珀色光，使一切看來充滿魔幻。房間里彌漫著濃煙，非常悶熱。繁茂的金色豆藤爬滿了地板，爬上墻壁，最遠(yuǎn)那頭有無數(shù)開口，通往其他廳堂，也都同樣布滿了一層又一層柔軟的蜘蛛網(wǎng)。一股股的煙繚繞在豆藤之間。

“這煙是從哪里來的？”小精靈問道。

龍愈哭愈大聲，尖銳的哭叫聲使得一些鐘乳石開始抖動起來。蒙瑟擔(dān)心地四下張望，而莎琴娜從進了洞穴以來，也第一次有了害怕的表情，結(jié)果是小狗解決了問題。他走到龍的面前，一面舔著，一面輕輕地哼了起來，就是狗安慰人的模樣。龍停止了哭聲，慢慢地抬起他的大頭，對著那只狗的雙眼看了好久，狗搖著尾巴，龍平靜下來，呼吸變得正常，鐘乳石也不再抖動了。

值得信賴、忠心耿耿，只要有需要，他就在你身旁，“志忠”，這絕對是個好狗名。

小精靈開始走來走去，四處觀看，一切都很不尋常。龍非常巨大，身上的鱗片結(jié)構(gòu)復(fù)雜而華麗，形成粉紅與金色的螺旋狀線條。雖然有些鱗片已經(jīng)磨損，有的變成灰色，還掉了好多片，舊傷愈合后變成長長、壕溝般的疤痕，寬得連人的手掌都伸得進去。腳上有爪子，以前想必很銳利，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鈍了，龍的頭擱在一對前爪上，只要一動，全身就一陣顫抖。

他的確是只老龍了。

活力已經(jīng)消失了的可憐家伙。

莎琴娜說得對。

小精靈繼續(xù)四處走著，走到了這個金色洞穴最深的地方。

他在那里所看到的東西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地底下有個巨大的火山口，突然沖出一陣熱氣，快得像閃電，直沖向洞穴頂?shù)拇蠖?，就從那里冒出去，在外面形成了煙柱。這是一座火山，外婆跟他說過的！

小精靈記得那天下午，外婆和他說到世界熾熱的中心，說到火山和地震。她在破屋的泥地上畫圖給他看，因為已經(jīng)很久沒有羊皮紙了。她告訴小精靈，這個熾熱的世界中心如何把熱量給了火山。她用一朵蠟燭的火焰燒開半瓶水，讓他看熱怎么讓軟木塞發(fā)出砰的一聲輕響，再從瓶口彈出，還冒著熱氣。他當(dāng)時笑得腰都快斷了，外婆也大笑，然后拿出她為“特別的場合”保留的三顆栗子。說人笑的時候就是很特別的場合，這個說法很棒，因為從那以后，他們就再也沒栗子，外婆也再沒笑過，再沒什么值得慶祝的了。

小精靈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看著眼前那道從地底升起的水柱，古老的地下河流碰到地?zé)幔兂伤畾?，一直往上升，最后從地面冒出，形成一道水柱，所以山頂才會一直有巨大的云朵環(huán)繞。事實上，云從地心來，只不過通過了山，到達天空，得到了自由，四面散開，最后連星星都遮住了。好多好多的云，而且還愈來愈多、愈來愈密，已經(jīng)把星星遮住了好幾年。愈來愈多的云，愈來愈多的雨。

“這是座火山對吧？”小精靈好像突然恢復(fù)了說話的能力，“一座冒熱氣的火山，水氣是從地心來的，從這里出來，升上去，遮蔽了天空，變成了云，再變成了雨?！?/p>

他看看其他人，他的臉上容光煥發(fā)，他終于明白了！

“所以世界才變得這么暗，而且還一直下雨！”他開心地說明著，“你只要把那邊那塊大石頭移過來，堵住這個洞，所有的一切就會回到原來的狀態(tài)，不會到處都是爛泥巴。而且這塊石頭正好還可以堵住火山口，它的形狀和洞口一模一樣?！?/p>

小精靈繼續(xù)觀察，繞著巨大的火山口和那塊巨石。

“沒錯，這個正好吻合，連巖石的邊緣也一樣！”

小精靈轉(zhuǎn)身對龍說：“那塊大石頭本來堵在火山口，是你挪開的？是你打開了火山！”小精靈充滿憤怒，“你怎么會做出這么愚蠢的事呢？結(jié)果造成了好多年的泥巴和大雨！害得世界多年來都是泥巴和大雨！”

“避開龍的嘴巴！”蒙瑟對其他人說，“你們應(yīng)該知道只要他一吐火，我們就給烤焦了吧？”

可是那條龍似乎沒有殺害他們的意思，顯然龍只有年輕的時候才可怕；現(xiàn)在這條龍看起來非常、非常老，又非常疲倦，還很絕望。

他又開始哼哼唧唧地哭了起來，震動了好幾個鐘乳石；小狗也嗚咽著，表示安慰。

莎琴娜保持鎮(zhèn)定，走到龍的身邊，甚至還摸了摸他的腳爪，“別難過，別難過，我們現(xiàn)在就把所有問題解決掉。別害怕，可是你一定要跟我們說清楚，我們才會了解怎么回事。來，把事情從頭說起吧。”

哭泣聲漸漸變小了，鐘乳石也不再震動，龍吸了好幾次鼻子，然后開始說起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