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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江頭尾 海西東(3)

作者:薛冰


俗話說,不是怨家不聚頭。一九四六年春天,我這老姐姐,喬玉清,帶著喬喬返鄉(xiāng),怕的是觸景生情,不愿再回西院居??;當(dāng)其時中院四進的樓上,我們夫婦住了西首兩間,東首兩間還空著,就讓她們母子住了進來。東院與中院,樓下有火巷分隔,但樓面卻是連為一體,所以喬喬的房間,與胡玉姍的閨房,僅只一墻之隔。房前走廊上,當(dāng)初建房時,只裝了一道象征性的木柵欄門,高可齊胸,雖有門栓,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喬喬和胡玉姍,只要一出門,在走廊上就能見面。

喬喬在金陵中學(xué)讀書,胡玉姍在匯文女中讀書,兩所學(xué)校門對門,只隔著一條中山路。一個俊男,一個靚女,年復(fù)一年,朝夕相見,不可能不把對方看到心里去。喬喬吹拉彈唱樣樣來得,在房里自娛自樂,胡玉姍自然都聽在了耳中。胡玉姍比喬喬大一歲,上學(xué)晚一年,到了一九四八年,兩個人都升了高中二年級。喬喬的成績好,胡玉姍聽課有不明白的地方,常常在放學(xué)路上向他討教。在家里做作業(yè),遇到難題也有辦法,胡玉姍把題目寫在紙上,別到柵欄門上,回到房里敲敲墻壁;喬喬出去取了題目,做好了,放回原處,也是回到房里敲敲墻,胡玉姍再取回去。

兩個人共享著一個秘密,自然就更容易親近起來。

冬去春歸,已是天翻地覆的一九四九年。人民解放軍大兵壓境,國民政府朝不保夕,社會上物價騰飛,謠言四起,家中大人惶惶不可終日。我當(dāng)時在中央警官學(xué)校當(dāng)著政訓(xùn)室主任,整天不得脫身,而內(nèi)子玉潮已隨童子軍總部先行去了杭州,兩個女兒寄養(yǎng)在保姆家中,所以那一個多月里,就沒有回過喬家大院。老姐姐玉清呢,是金陵大學(xué)護校的積極分子,也是在家時少,在校時多。于是中院這邊,便常常是喬喬一個人在家。如果碰巧胡家父母有事出門,胡玉姍就會打開柵欄門,到喬喬房里來玩。少年不知愁滋味,胡玉姍讀書不如喬喬,在兒女私情上,卻比喬喬開竅早,兩人耳鬢廝磨,日久情深,佳人有意郎君俊,終于有一天,越過了雷池,偷嘗了禁果。

這些情形,都是在隨西南服務(wù)團入川的路上,喬喬因思念胡玉姍,自己說給姨父聽的。

到了四月二十日,金陵已幾成空城,中央警官學(xué)校師生也奉命南撤。當(dāng)其時我對蔣介石政府完全失望,不愿再跟著作殉葬,恰好那天,一位老同學(xué)給我送來張直飛廣州的機票,我便趁著送他返城的機會,悄悄溜回喬家大院,就此深居簡出,靜觀待變。同住一層樓上,我的心思,老姐姐玉清是清楚的,但她當(dāng)然不會泄露。她們母子是抗戰(zhàn)遺屬,曾有人安排她們遷往臺灣,被她婉言拒絕了。雖非英雄,也算所見略同。當(dāng)其時國民黨軍政機關(guān)紛作鳥獸散,形成實際上的權(quán)力真空,地方上的毛賊蠢蠢欲動,企圖渾水摸魚,護廠護校的自發(fā)組織,那幾天里正是發(fā)揮作用的時刻,活動自然格外緊張。故而她委托我便中照應(yīng)些喬喬。

我這個作姨父的,沒有能盡到責(zé)任。

四月二十三日夜里,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天亮?xí)r分,金陵城中,已是滿街解放軍。各行各業(yè),都組織了歡迎隊,慰勞隊,敲起鑼,打起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喬喬隨著學(xué)校里老師同學(xué)在街上奔走了半天,既熱鬧又新鮮,中午回家,還興奮不已,正好在走廊上看到胡玉姍,也是剛到家,兩人都急切地想有個人分享自己的感受,喬喬就伸手打開柵欄門,隨胡玉姍進了閨房。

一步走錯,大禍臨頭。

原來胡家眾兄弟,早就察覺妹子與喬喬關(guān)系過于親密,認(rèn)定是喬喬占了自家妹子的便宜。然而這種事情,除非當(dāng)場捉住,就沒有是非可言。所以弟兄幾個,暗里說好了,輪流盯住喬喬,要找機會教訓(xùn)他。喬喬和胡玉姍都沒有想到,他們在樓上的行止,會被人在樓下看得清清楚楚。這天一見喬喬過了界,進了房,胡家弟兄七八個,躡手躡腳上了樓,先把柵欄門給堵住了,然后一齊大喊抓賊。

喊抓賊,自然為的是給自家妹妹留面子。

可是這一喊,不免把喬家這邊的人也驚動了。眼看胡家弟兄都圍在樓前走廊上,喬家人雖不知情,卻擔(dān)心東院把那賊給趕到中院來,于是都抬頭盯著樓上的動靜,有人已打算上樓。我離得最近,便走到柵欄門前看究竟。胡家弟兄眼看喬家人聚過來,喬喬會有了接應(yīng),事不宜遲,便去敲玉姍的房門,叫妹子,說看見一個賊進了你的房,你把門開開,讓我們抓了他去報官。

胡玉姍和喬喬這才明白,人家是專來抓他們的。胡玉姍先還打算把喬喬藏起來,再想想看,自家弟兄既然明說在這房里,肯定藏不住。喬喬畢竟是沒滿十八歲的孩子,哪曾經(jīng)過這陣勢,一時沒了主意。胡玉姍咬一咬牙,悄悄囑咐喬喬,待會開了門,她攔住弟兄們,讓他趕緊回中院去,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能回頭。喬喬此刻只會點頭,根本沒去想胡玉姍一個弱女子,怎么能攔得住她的弟兄們。這邊胡玉姍伸手拉開了槅扇門,便把一把鋒利的剪刀,抵在了自己的喉嚨口,對自家弟兄說,我曉得你們是為我好。不過,喬喬是我約來的,我不能把他給你們。你們要還想讓這個妹子活下去,就都退開了,讓喬喬回家去。要不,我先死在你們面前。

胡家弟兄都被這一席話鎮(zhèn)住了,他們心疼的就是妹子,怎么舍得拿她的生死當(dāng)兒戲,大家面面相覷,只得緩緩后退,讓出一條路來。胡玉姍橫身攔在走廊中間,一揮手,喬喬出了房門,我這才明白是出了什么事,忙拉開柵欄門接應(yīng)著。喬喬這孩子,這個檔口,還一步一步,走得端端正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沒有一點張惶畏縮留在人眼中。直到喬喬過了柵欄門,胡玉姍才放下剪刀。

胡玉姍一放下剪刀,胡家的弟兄們,就沖過來了。

我一邊吩咐喬喬下樓,一邊上前攔擋。我的個頭雖不大,但自小練的太極拳,已有靠三十年根柢,臂肘一發(fā)力,打頭的小伙子連退幾步,撞了三四個人才立住腳,就都楞在了走廊上。胡家小弟兄由此恨上了我,跑到軍管會去報告,說有個國民黨大官藏在喬家大院樓上。沒想到劉伯承司令員得知后,派人派車將我接去,待如上賓,后聘我進西南服務(wù)團擔(dān)任教官。

此時喬喬已躲進喬家西院,由他的舅舅們照看著。然而事情既已鬧開,胡家兄弟也就沒有顧忌,公然揚言,定要殺了這小子,以雪胡家之辱。弄得喬家不敢放喬喬出門一步,連學(xué)業(yè)也荒廢了。我就想了個將功補過的辦法,提議讓喬喬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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