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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江頭尾 海西東(4)

作者:薛冰


要說老姐姐玉清信得過我,不如說是信得過解放軍。

那天中午,我借了輛吉普車開回來,還帶了個和喬喬身材相似的衛(wèi)兵。離開時,讓喬喬穿著準備好的軍裝上了車,把衛(wèi)兵留了下來。因為怕胡家的人發(fā)現(xiàn),喬喬離家時,喬玉清都沒有敢出門送他。直到西南服務(wù)團出發(fā)前,我才把喬玉清接到部隊里,讓他們母子見了最后一面。

胡家的人一直不知道喬喬去了西南,總以為他是躲在金陵城哪里,在喬喬犧牲前,始終到處找他,惹了不少禍。同樣冤死的,還有胡玉姍那個入了清幫的哥哥,雪恥不成,一九五一年政府鎮(zhèn)壓反動會道門時,倒被鎮(zhèn)壓掉了。胡家不堪再于喬家為鄰,遂將東院轉(zhuǎn)賣給別人,搬到城南去了。

胡家那個金枝玉葉的女兒,從此杳如黃鶴。朦朦朧朧聽人傳說,她當年負氣離家出走,后來改名換姓,嫁了個職位不低的解放軍軍官,隨軍南下,不知開到哪里去了,反正再沒有回過北門橋。這幾十年過去,她要還活在世上,憑著他男人老革命的根基,憑著她老匯文高材生的根基,沒準也是個有頭有臉的大干部了呢。

八面來風的敬一亭,畢竟不是久坐之處,尤不宜于做促膝長談。況且溫雅成的傾訴熱情,高得出乎韓云霈意料,說句玩笑話,就像小孩子玩的電動沖鋒槍,一摟扳機就響個不停。眼看著古稀老人講得喉干舌燥,不能得滴水沾唇,韓云霈看著很不過意,再次見面,就約在了佳佳軒里。

溫雅成依然是一身純白的行頭,銀發(fā)一絲不茍,走進佳佳軒,就引得眾人矚目。尤其是他衣服上刻意壓出的鮮明折痕,早已不時興,在佳佳軒這樣的白領(lǐng)休閑場所,更顯得不協(xié)調(diào)?,F(xiàn)在的人追求簡約自然,沒誰還像二十年前,講究“兩光一挺”,一條出客的長褲,定要熨出挺直的褲縫,頭發(fā)油光水滑,皮鞋烏光閃亮??墒菧匮懦闪晳T了,改不了。當年在戰(zhàn)犯管理所,他只能靠服裝整潔維護人的最后尊嚴,而要想保持服裝整潔,唯一的辦法就是脫下來后壓在枕頭底下。這些年一個人住在金陵博物苑后院里,沒有人幫著打理他的生活,女兒雖開著服裝公司,可賣的衣服沒一件是他能穿的;他又不是個手巧的人,所以只能一切照舊,自己還覺得與眾不同,頗以鶴立雞群為榮。

佳佳軒老板范思玨,難得見到溫雅成光臨,畢竟是個長輩,忙趕過來打招呼,讓他們到包間里去坐。因見約他前來的是韓云霈,曉得準又是韶喬家大院的陳年舊事,忍不住要說笑,問溫老,今天是不是開講解放臺灣?

溫雅成笑道,古人有言,三句話不離本行。解放臺灣是我的本行,你小范的本行是開茶館--你既當著佳佳軒的老板,可知道這百年老店的來歷?

范老板說,這可難不到我。佳佳軒的前身,就是喬家大院里的飲水樓。飲水樓本是喬家的藏書樓,鬧長毛時,喬家大院被長毛占了做官衙,書都被燒完了;可也因此僥幸,園林樓閣總算保存了下來。到了光緒年間,這城北一帶,再沒有個像樣的園子,故而文人雅集,友朋聚會,倘不想跑到城南去,便都就近來借飲水園作排場;喬家也就順水推舟,拿飲水樓開成了茶室,既有便于人,也有利于己,算是雙贏。后來生意興隆,家人又嫌賓客過于嘈雜,才在園子外面另起爐灶,不好再叫飲水樓,就有了這佳佳軒。

開茶館,頭一個少不了的,就是茶葉。佳佳軒用的茶葉,全靠三山街金陵春茶莊供應(yīng),后來兩家就攀了親,喬家的小姐嫁了金家的公子。夫婦倆生了三個兒女,三女兒芳名德玨,秀外慧中,不知被幾多青春少年,奉為偶像。其中有位癡情郎,竟為她改名思玨,終于感動芳心,得結(jié)佳緣。這位思玨先生,就是在下鄙人,所以小范不愧為佳佳軒的正宗傳人。

溫雅成撫掌大笑,說這真應(yīng)了刁參謀長那話:開茶館的,說出話來點水不漏。我再考考你,飲水樓開業(yè)之初,曾發(fā)生一樁極大的案子,驚動金陵全城,虧得喬家一位少年才俊,妙手回春,轉(zhuǎn)禍為?!?/p>

范思玨搶過話頭說,溫老講的這位少年才俊,便是在下的外公。不過這樁軼事,已經(jīng)被一位作家,寫成小說,正在籌劃改編電視劇。溫老桃花源中人,自然不會在意這些俗事。

溫雅成倒沒什么感覺,旁邊的韓云霈聽了一怔,不曾想他當初的如意算盤,已經(jīng)被人捷足先登,忙問是哪位作家寫的,小說發(fā)表在什么地方。范老板說,他也不曉得是什么作家,這事要問德玨。前些日子,來了個馬仔,送了本雜志,說是為佳佳軒作宣傳,要我們出錢贊助他拍電視劇。我們做著個賣水的小生意,要那么大響動干什么?德玨說要看看,就接過去了。你們先聊著,我去問問她。

范思玨離去,韓云霈也就轉(zhuǎn)回正題,笑道,溫老今天,就給我講講解放臺灣?

溫雅成輕輕蕩開,將話題引向了窗外的河水,說,久居冶山之上,滿目市井塵囂,難得有機會,與這楊柳河岸為伴,也是一種享受。韓云霈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佳佳軒后窗外,正是史稱楊吳城濠的人工運河,也就是徐知誥營建金陵城時開挖的北墻外護城河,北門橋的得名,即因其正對南唐金陵城北門。如今城墻圯廢已久,河岸邊的柳樹,倒也算青枝綠葉,可是河里的水,卻渾濁滯重,流不動似地泛著漣漪。佳佳軒臨河的窗戶一律封死,就是怕河水那觸鼻的惡味透進來。半個世紀以來,金陵城里所有的河道已全都淪為排污通道,有水必臭;就連夫子廟前當年槳聲燈影的十里秦淮,也被金陵人自嘲為“臭美”。

溫雅成卻感慨道,這就像是歷史啊??桌戏蜃诱f“逝者如斯夫”,該是指這樣的河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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