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番忙亂,早驚動了隔壁房里的茶客,不住有人走過來張望。喬益連忙讓樓下的茶房都回去招呼客人。上午泡茶館的茶客,本就是無事佬居多,雖說回轉(zhuǎn)隔壁房里,在茶桌邊坐下了,可不是抻著耳朵聽這邊的動靜,就是拴著茶房盤根問底。茶房們雖然也不知詳情,但周明山被朱季卿騙了銀子去,是不會錯的了。
那幾個運工看這光景,這趟活計肯定要落空,可白白耽擱半天時光,就這樣空手走了也不甘心,聽說朱三爺有錢存在柜上,遂要喬吉多少賞他們一碗茶錢。這一句話卻把周明山提醒了,掙扎著說:“幾位,且不忙走,茶錢飯錢,包在我身上,只是要煩幾位,幫我做個見證。幾位請說一說,可是朱三……叫你們來搬東西?”
幾個運工都說:“是朱三爺在碼頭上叫的我們?!奔扔腥苏J他們的功夫錢,他們也就不急在這一時了?!氨緛砀酥烊隣斏蠘?,就要動手搬的,是朱三爺說,待他去找些軟草舊布做包裹,才延擱到此刻?!?/p>
喬吉也證實:“確是朱三領(lǐng)他們上樓的。我還問了,他說是周先生要用的人?!?/p>
周明山忙對眾人說:“各位,可見不是周某空口說白話。只是此刻,到哪里能找到朱季卿?”
喬益問:“周先生可曾付錢給他?”
“已經(jīng)付過?!?/p>
旁邊的人聽了,一齊搖頭:“他既做了這個屁漏,得了這注橫財,斷然不會再回來,也未必回家。眼看走了有個把時辰,沒準已經(jīng)出了城。”
周明山也已料到會是這個結(jié)果,想了一想,便說:“既找不到朱季卿,那就只好勞煩幾位,去通報你們家主人?!?/p>
幾個茶房都不肯去:“這是您周先生和朱季卿的事,與我家主人何干?”
“有沒有關(guān)系,不由我說,也不由你說?!敝苊魃酱藭r已緩過神來,一一分剖給他們聽:“這件事情,你們家主人是躲不過去的。朱季卿自稱為喬家打理這茶樓,不止在一處說過,奇玩街上聽到的人不在少數(shù),你們家主人可曾出頭駁斥過?這就有一個姑息養(yǎng)奸的過失。朱季卿指著這房中的擺設(shè),誑騙我銀票,數(shù)目非同小可,我即刻上官府控告,自然要呈報朱季卿的說詞;官府必然要查究,是你家主人與朱季卿共謀作案,還是朱季卿得你家主人縱容,在此作案?屆時你家主人,自不免要上堂呈供。退一步說,就算果是朱季卿借此地以行騙,則你家主人和我,都是受害人,我損失的是銀錢,你家主人損失的是聲譽,自當共同商討如何呈報官府,懲治朱季卿。你家主人若不聞不問,就不能讓人不生疑?!?/p>
幾個茶房面面相覷,不能決斷。這朱季卿在外面的說詞,他們亦有耳聞,只因喬、朱兩家素有交往,朱季卿在喬家要算個??停苍鴰蛦碳姨幚硇╇s務(wù),且朱季卿主動解釋過,說這是為了便于替飲水樓作宣傳、拉生意,于飲水樓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也就沒人過問,由他去說了,哪想到會弄出這種事情來。此時若去報告主人,茶樓里出了偌大的案子,他們卻全無知覺,免不了要遭責罰;若不去報呢,這周先生必然要去告官,終不免驚動主人,仍然是個瞞不過去。既是如此,還不如此刻報告,只得讓喬吉去西院里先向大少爺請示。周明山又讓喬吉帶了自己的片子過去,轉(zhuǎn)達他求見喬家主人以共商對策的意思。
眼看喬吉進了西院月洞門,周明山這才算松了一口氣。
他闖蕩江湖三十余年,閱歷深厚,所以能臨大事而不亂,在頃刻之間,盤點清楚此中的利害。那朱季卿立意行騙之際,何嘗不曉得他會告官,必是有恃無恐,才敢如此膽大妄為--想那朱家既是金陵世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與官府自會有這樣那樣的聯(lián)系。自己一個外鄉(xiāng)人,就算敦古齋能請動京中的大佬關(guān)照,畢竟遠水難救近火,強龍不壓地頭蛇,難免不被當?shù)匮瞄T刁難,至少也會延誤時日,這就使朱季卿有遠走高飛、逍遙法外的機會。再說,他周明山也不可能長久守候在這金陵城里,只要他一離開,衙門就不免松懈,天長日久,弄不好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倘得喬家介入,情勢當大不相同。
從常理說,喬家未必愿意讓此事驚官動府。首先一條,售賣祖上遺物,已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卷入詐騙案情,就更加讓人難堪。即便事情全出朱季卿偽托,然而俗話說得好,無風不起浪,仍難免世人不作喬家家境敗落的猜想,況且喬家實有開園賣茶之舉在先!喬家為聲望計,最好是私下化解--而喬家與朱家既是世交,而今朱家依仗喬家之處又多,通過喬家與朱家的私下交涉,迫使朱季卿退出貨款,不是沒有可能。即令私了不成,鬧上衙門,一則喬家為了洗白自己,必得拿住朱季卿,三頭對面,弄清事實真相,也就一定會督促衙門盡力追捕正犯;二則以喬家在金陵的地位,衙門也就不敢輕慢。
故此周明山拿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將喬家攀扯進來。
然而這只是周明山的如意算盤。片刻之間,喬吉一臉晦氣地回來了,說是大少爺聽了他的報告,連說了幾個荒唐,就打發(fā)他回來,也不曉得是說朱季卿荒唐,還是說他荒唐。他說明周先生尚在園中等候,大少爺便道,你去說,請周先生好自為之。
周明山忙問:“你把我的話都學給大少爺聽了?”
喬吉道:“我也記不得那么多。周先生要告官的話,我是說了的。”
周明山暗暗叫苦,想是這大少爺年紀尚輕,不知利害,所以會一口回絕。轉(zhuǎn)念一想,又問喬吉:“這樣大事,你為何不向老爺去說,卻向大少爺說?”
喬益幫他解釋道:“大少爺一直幫著老爺料理家事,這茶園的大小事務(wù),一向是大少爺經(jīng)管。況且老爺日前去上海,尚未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