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山再次曉以利害:“這可不是茶園的事,這是關(guān)系到喬家臉面聲名的大事。我此刻去江寧縣衙前一擊鼓,事情可就全攤開了。俗話說好事不出門,丑事傳千里,我邀你家主人會面相商,純是為了喬家著想。他今不肯露面,日后定然要后悔?!敝苊魃竭€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喬大少不分青紅皂白,對此事一推六二五,豈不要讓人懷疑他與朱季卿暗中實有勾當?但這種話同茶房們說沒有意義;況且他也要提防,喬大少或已對喬吉面授機宜,教他們?nèi)绾螒?yīng)付他周明山,也不是沒有可能。
果然,喬吉不軟不硬地回他:“周先生是好意,我們也相信。只是我們做下人的,只能聽吩咐做活,主人家的事情,委實不便多嘴。要不,周先生出園門,順院墻走朝東轉(zhuǎn),彎到大門口去,讓門房通報了,直接與大少爺面商?”
周明山心中一動,但馬上醒悟過來,他不能就這樣離開飲水樓。這喬家的茶房也忒厲害,方才聽信了喬吉一句話,他輕易下了樓,現(xiàn)在已沒有理由再上去;倘若到喬家大門口再吃上一回閉門羹,重進這園子,只怕就不是此刻的光景了。他也明白守在這里同樣于事無補,可想到要就此遠離案發(fā)現(xiàn)場,他的心里便更覺得空落,越顯得無憑無據(jù)--對了,他必須拿到一些真憑實據(jù)在手上,就是進衙門也好說話,也防著這些人日后改口。
“這也是個辦法。”周明山淡淡地應(yīng)了一句,便轉(zhuǎn)到他的正題上:“不過,先要勞煩各位,將此事的來龍去脈,為我出一份書證才好。”
幾個茶房既已領(lǐng)會了喬家大少爺?shù)膽B(tài)度,自然不愿多事。喬益推托道:“周先生告到衙門里,若官府傳喚,我們自不敢不去。若說寫書證,這里卻沒有一個能動筆的人?!?/p>
周明山說:“這也不難,我可以代書。敢問店里借紙筆一用?!?/p>
茶房們支支吾吾,話語上雖說得光潤,沒有一句是硬著拒絕客人的,可就是一點不落到實處,真不愧開著茶館,滴水不漏。周明山見這副情狀,更感到非得白紙黑字留下憑據(jù)不可。他越頂真,茶房們就越是認為茲事重大,越發(fā)不敢承擔。爭到末了,喬吉雖勉強把筆墨紙硯取了來,喬益終于丟下一句軟中帶硬的話:“周先生就是寫了,我們斗大的字識不到一籮筐,也不敢隨便捺手印?!?/p>
落在這樣一個僵局里,周明山焦急之下,不禁又添些氣惱,灰著個臉,大聲道:“這喬家也是書香世家,怎么連個知書識禮的人都沒有?”
“知書識禮的人,怎會沒有,”一個年輕人隨著清亮的話音跨進門來。“在下可算一個?”
幾個茶房如遭大風(fēng)掠過,齊刷刷矮下一截:“二少爺!”
周明山應(yīng)聲抬眼望去,只見來人身材高挑,衣著清素,面如冠玉,二十四五年紀,頭上一頂秀才方巾,竟也有一種奪人心目的飄逸。他不由自主地抬身站起。喬二少的眼光已經(jīng)掃過那幾個身強力壯的運工,落到了周明山身上,雙手一拱,微笑道:“請教這位貴客,有何為難之處?”
周明山拱手回禮,垂眼回答:“在下京師海王村敦古齋周明山,正因一件棘手之事,急于求見喬家主人?!?/p>
喬二少聽他說到海王村,頓時來了興致,遂也通了姓名:“在下喬世鐘,久聞京師海王村盛名。周先生有事,不妨直言,但凡金陵喬家能辦到的,自當盡力?!币乐?,就要邀周明山去樓上雅室中做促膝之談。倒是周明山心里清楚,必得當著這一撥人,才能把此事的來龍去脈說得明白,所以婉辭了。
主隨客便,喬二少與周明山就在壁下半桌旁對坐了,讓喬益泡壺好茶上來。
周明山卻讓喬吉先去將房門掩上,不待上茶,便輕聲慢語,將他如何在奇玩街結(jié)識了這朱季卿,如何被朱季卿誘來此處,說是喬家托他物色買主,要將樓上五件三代古器轉(zhuǎn)讓,如何兩次面商,議定一萬八千兩成交,如何被朱季卿金蟬蛻殼逸去,現(xiàn)有喬吉和一干運工可以為證等項,一一說與喬二少。眾人聽說周明山被騙去的銀票高達一萬八千兩,伸出的舌頭好一會都收不回去,更驚奇周明山雖一時急暈,而片刻便能蘇醒如常,居然還有心思與他們磨嘴爭競。
喬世鐘雖是富家子弟,卻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他把周明山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回,忍不住問:“我看周先生年過半百,老成穩(wěn)重,臨大事而有靜氣,如何竟落入此類鬼魅圈套中?”
“只因金陵喬府,聲望卓著;朱家與府上數(shù)代交厚,人所共知;朱季卿到處揚言受府上所托,料理這飲水樓茶園,往來如在自家中;又道出府上古今許多細事,不由人不信他?!敝苊魃降幕卮?,緊緊扣住了喬、朱二家的關(guān)系,“況且前后兩番商談,又都是在府上這飲水樓中,至今日交易,實物現(xiàn)在,錢貨兩訖,不由人不放心--所以會被他得手?!敝劣谥旒厩渌鲀r偏低,引得他心動的緣由,自然是不會說。
喬世鐘略一沉吟,便讓喬益先去柜上取一吊錢來,打發(fā)四位運工,卻記下了他們的姓名,說好了周先生日后但有召喚,仍要去做見證;復(fù)聽喬吉、喬益等說了所見所聞,與周明山所說,皆能吻合;方對周明山說:“周先生,此事非同小可,你我還須從長計議?!比匝苊魃缴隙羌氄?。周明山自然明白,取證的事須得當眾說白,處置之方卻不能輕易泄露,這時便點頭應(yīng)了。
二人仍進原先茶室之中,分賓主坐定。周明山隱約看到,桌面上自己與朱季卿蘸茶水所寫的價格,似乎尚有痕跡,如今已是人去財空,不覺心痛如剜,恨不能將乾坤倒轉(zhuǎn),一切重新來過。然而白駒過隙,一去不返,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這一萬八千兩的損失,放在敦古齋也要算件大事。當然,他不會將這損失推給店里。以他這大半輩子的積蓄,傾家蕩產(chǎn),款項或可補齊;但遭此大挫,四十年謹慎從事,在古玩行中贏得的聲名,再也無法維持。想自己十歲入行,從師學(xué)藝,南來北往,鑒貨識人,從沒出過大閃失,在敦古齋從小伙計直熬到二掌柜,萬貫家產(chǎn)由此中來,半世名聲亦由此中來--如今一彈指間,又從此中喪失殆盡。古人早已有言,得便宜處失便宜。真是公平得很,公平得很!
喬世鐘望著周明山灰暗的神色,糾結(jié)的眉心,鬢邊已經(jīng)染上的初霜,暗暗嘆一口氣,寬慰他說:“周先生,你我萍水相逢,也算一段緣份,自當互相幫扶。朱三這惡賊,居然打著喬家的名號騙人,辱沒喬家清望,喬家自然不能輕饒了他。以在下思量,此事雖然棘手,但還不是不可為。”
周明山連忙起身,深深一揖道:“能得喬二爺援手,憑府上與朱家的世誼,為在下追回貨款,想來不至無望。周某得脫此厄,今生來世,即為府上銜鈴結(jié)草,效犬馬之勞,亦難補其萬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