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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賞心樂事喬家苑(21)

作者:薛冰


周明山本不是個愛張揚(yáng)的人,放在平時,喬世鐘若說要來南市樓拜訪他,他是一定要辭謝的??蛇@回他不但沒推辭,還早早就聲張開來,是因為他曉得,飲水樓被騙之事,已經(jīng)傳遍金陵全城,甚而還將傳遍江南,傳向天下,也就必然會影響到敦古齋的聲譽(yù)。他是個走南闖北的生意人,不可能不拋頭露面,這個謠傳跟著他,無論日后怎樣費口舌解釋,有些話就是越解釋越說不清楚?!敖忖j還須系鈴人”,能得喬二少到這南市樓走一趟,比什么言語都管用。

次日大清早,喬世鐘果然就到了南市樓。正是吃早茶的光景,樓下店堂里高朋滿座,茶房一時沒顧得上招呼,他也就勢在門口站了下來。雖說南市樓里南來北往的客,都是見多識廣的人,可如此風(fēng)流倜儻的青年秀士,也還是十分引人注目。定規(guī)在這里吃早茶的甘三公子眼尖,連忙起身,隔著幾張桌子,拱手招呼:“喬二少!今朝怎么有空下城南?”這一聲喬二少,驚動了一片茶客,早有幾位已離座上前,力邀喬二少入座共飲。喬世鐘一一答謝,含笑婉拒,只說在家已經(jīng)偏過早飯,來這里是為了拜會一位朋友。

甘三公子詫異道:“不知何方貴客,竟勞二少清早過訪?”

喬世鐘說:“是京師下來的一位周先生。”

甘三公子是個好客的人,忙說:“周先生既是在此,何不就請過來,一起聚聚?”

喬世鐘說:“這要看周先生的意思--還不曉得周先生住的是哪一間房?”

這話已是問茶房的了。南市樓的茶房中,按說張魁是昨晚就已聽說,喬二少要來會周明山,可他當(dāng)時沒往心里去,此刻見人招呼喬二少,竟還沒朝周明山身上想。直到喬二少問到這一句,他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跑到后院中,扯開嗓門朝樓上招呼:“京師周……周老爺,有客來訪!”

周明山清晨起床,早早地吃了飯,就在房里守候著。聽得這一聲,即時出門迎下樓來。南市樓的樓梯,在院子的后身,喬世鐘穿過前面店堂,進(jìn)了后院,眼看周明山已經(jīng)走在樓梯上,便急步搶上前去。兩人在樓梯腳下會了面,喬世鐘有意高聲致歉:“周先生!真不好意思,我來看您,怎么還讓您下樓來了!”

周明山懂得他的意思,也就笑著回應(yīng)一句:“二少能從城北到城南,我就不能從樓上到樓下嗎!”

喬世鐘又客氣地問:“周先生看,是在下面店堂里坐,還是上樓?”

周明山故意說:“樓上清爽些,好敘話。”

喬世鐘便點頭稱是,轉(zhuǎn)臉向候在一旁的甘三公子拱拱手,道:“抱歉,我就不過來了,三少請自便?!彪p手扶了周明山的胳膊,兩人依傍著,緩緩上樓。大堂里偷眼旁觀的客人,都把這一幕看在了眼里,及至弄明白這位周先生就是前日傳說被亂棍打出喬家花園的周明山,越發(fā)驚詫不已,不禁都感慨“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喬世鐘隨周明山進(jìn)了客房,見那房里空蕩蕩的,讓人覺著清冷,桌子老了,面皮上滿是深深淺淺的折子,椅子腿腳倒頗活絡(luò),就一張床鋪還算得周整。他雖出過幾趟遠(yuǎn)門,也都是在親友家中寄宿,頭一回見識金陵旅店客房的風(fēng)采,不由得嘖嘴,說:“這樣房屋,如何能住得人!”

周明山笑道:“二少這就是公子哥兒的話了。我們做生意的人,出門在外,只能圖個溫飽,有這樣房子住已經(jīng)要算好的了。若是窮縣僻鎮(zhèn),住車馬大店,一頭大統(tǒng)鋪上,并肩睡二三十個人,一頭便是牛馬槽,一夜睡下來,第二天里里外外都是牲口屎尿味兒。若是下到鄉(xiāng)里收貨,或住破廟,或鉆寒窯,能在村子里人家灶頭借個宿,就是幸事了。”一邊說著,一邊張羅著給喬二少泡茶,才發(fā)現(xiàn)張魁不但好茶葉沒預(yù)備,連開水都沒送過來。他正嘀咕著抱怨張魁,門外有人小心翼翼地咳了一聲,輕聲道:“周爺,張魁送茶水來了?!?/p>

周明山應(yīng)了一聲,張魁小心翼翼地抵開虛掩的房門,一手托著個黑漆方盤,一手提著只金黃色能照面的細(xì)長嘴銅壺,托盤中一只青花瓷壺,兩副彩瓷蓋碗,一個青瓷茶葉罐,想來是南市樓的上等茶具了。他畢恭畢敬地踏著碎步進(jìn)房,將托盤輕放在桌上,細(xì)聲問:“周爺,這是才上金陵春茶莊買來的,上好的雨前茶,水是雨花臺江南第二泉的水,燒得滾開,現(xiàn)在就沏上?”

周明山頭一回見張魁如此做作,忍著笑,認(rèn)真吩咐:“既是好茶好水,就沏上吧?!?/p>

喬二少卻笑道:“茶就免了吧。我今日來,是想勞煩周先生,一同去夫子廟奇玩街轉(zhuǎn)轉(zhuǎn),就便也好向周先生多多討教。擾了周先生的清興,改日我請周先生品茶。”

周明山聽喬二少如此說,當(dāng)即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心里明白,喬二少此行,其實仍是為他著想。對于周明山來說,古玩行內(nèi)的聲譽(yù),自比市井傳說更為重要,靠著南市樓里客人去流播,何如喬二少此刻到奇玩街現(xiàn)身說法來得有效!但是這要求他不好開口,難得喬二少能主動提出,他從心底感激這位善解人意的年輕人,自然也不會錯失這個好機(jī)會。

喬二少今日做出如此禮賢下士的姿態(tài),固然有愛屋及烏的成份在,但主要還是因為,昨晚喬家有虧負(fù)周明山的地方。朱季卿拐款潛逃的是非曲直,本來一目了然,可是堂兄喬世鑄卻如此明顯地袒護(hù)了理屈的無賴朱三,攪成一團(tuán)混水,令他深感詫異。喬家東西三院,世字輩弟兄中,最有經(jīng)濟(jì)頭腦的,首推喬世鑄?,F(xiàn)今掌管合家事務(wù)的二叔喬繼垣,選中喬世鑄當(dāng)幫手已有數(shù)年,對這位賢侄言聽計從,為家人所共知。故而這決不至于是被蒙蔽的糊涂。

送走周明山,他便又返回了西院。喬世鑄已知他的來意,開口先夸他有悲世憫人之心,運(yùn)籌帷幄之才,而話鋒一轉(zhuǎn),便指出他讓周明山在書房藏身,雖是一片好意,未免有欠斟酌。

喬世鐘不解:“有何不妥?”

“你可想過,事發(fā)之后,周明山處心積慮要把喬家攀扯在內(nèi),是何用意?”世鑄分剖給他聽:“朱三卷款逃走之初,周明山不急著告官追捕,卻讓茶房來找我;他在茶房面前,公然說此事我們喬家難脫干系,倘不幫他追款,就有與朱三通同串騙之嫌--他這樣的老江湖,自是深知朱三不易抓到,喬家卻無從躲藏,所以一口咬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實則那和尚與這廟有什么關(guān)系?所以我當(dāng)時就沒肯見他。”

喬世鐘也覺得,周明山此說不分青紅皂白,實屬過份,但那畢竟是事急之時的無奈之語,情有可原,“而且,后來他是依我的計謀行事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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