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嚴繩孫
江南。無錫。藕蕩橋邊。
藕蕩橋,一個如此詩意的名字。這不過是江南普普通通的一座小橋,橋下的每年夏天都會盛開起江南普普通通的萬朵荷花。此時的水面上,還只有荷葉,不見荷花,岸邊一個老翁支著垂釣的魚竿,視線卻不在魚漂上,而在手里的一封信箋。
那是一張淡紅色的八行小箋,紙質(zhì)細膩,里邊嵌著百合與玫瑰的花瓣,透出淺淺的印痕和淡淡的香氣。這便是唐代便已經(jīng)聞名天下的薛濤箋,也稱紅箋,它的來歷比它的形制更要美麗。--紅箋原本產(chǎn)自蜀地,那里的紙張本來就是最好的,到了唐代,才女薛濤落腳在成都浣花溪畔,以絕世之姿、羨艷之才,和當時的許多文人名士詩歌唱和,其中白居易、元稹、杜牧,多少名字都是我們耳熟能詳?shù)模踔吝€和喪妻不久的元稹有過一場短暫的戀愛。詩歌唱和,多是一張紙上寫一首律詩或絕句,但當時的紙張尺寸較大,以大紙寫小詩,浪費倒不要緊,要緊的是不和諧、不好看。薛濤便讓造紙工匠特地改小尺寸,做成小箋,自己又發(fā)明了新奇的染色技法,能染出深紅、粉紅、明黃等十種顏色,這就是所謂的“十樣變箋”,這不是普通的信箋,而是專門的詩箋。
在這十樣變箋之中,薛濤獨愛深紅色,而且除染色之外,還以花瓣點綴,更添情趣。所以這“十樣變箋”之中,獨以紅箋最為知名,甫一出世,便成了一眾詩人們追捧的對象。韋莊專門寫過一首《乞彩箋歌》,大見當時的盛況,詩中說“人間無處買煙霞,須知得自神仙手”,以喻紅箋工藝之妙、設(shè)計之巧,又說“也知價重連城璧,一紙萬金猶不惜”,以喻時人的深愛與追捧。千載之后,薛濤早已經(jīng)成為詩人們口中的傳奇,紅箋卻仍然在名流文士之間小小地流傳著,承載著多少卓越的筆墨,而那些情意綿綿的詩詞與尺牘若不經(jīng)過薛濤紅箋,多少會顯得不夠精心,不夠真摯。
嚴繩孫看得發(fā)呆,忽然一陣涼風(fēng)吹過,險些把信箋吹飛了。水面上一陣荷葉晃動的聲音,讓人憶起“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fēng)”的詩句。
嚴繩孫定了定神,他持著這張紅箋,并沒有馬上去看信的內(nèi)容,而是撫摩著、玩賞著,從紙張看到墨跡。容若的字是行楷寫就,但看得出,他的根柢是唐代書法大家褚遂良的楷書。嚴繩孫憶起了幾年前自己以“江南三布衣”之一的名流身份被征召進京,參加博學(xué)鴻詞科的考試,那段時間常在明珠府中,與納蘭容若朝夕相對。
容若小自己三十歲,但像同齡朋友一樣的投契。那時候,最常聊起的就是書畫。記得容若一直在練褚遂良的帖子,我說他已經(jīng)得了“撥鐙法”的真諦,他很高興,但反問我說:“怎么是‘撥鐙法’,難道不是‘撥燈法’么?”我們那場漫長的書法討論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撥鐙法”或者“撥燈法”,傳自二王,是書法運筆的獨特法門。有人說是“撥燈法”,取意于手持小棍撥挑燈芯的動作,也有人說是“撥鐙法”,取意于騎術(shù)中人的身體懸空、雙腳微點馬鐙的動作。總之,書法運筆,貴在手指與筆桿的不即不離、若即若離。筆桿并不總是筆直的,而是有撅、押、鉤、格、抵的五種動作,于是握筆的手指也要隨之而運動,任由筆桿如何動作,始終保持力道的平衡。
后來是容若一臉天真地認輸了,但那一臉的笑容,好像自己贏了似的。
嚴繩孫想出了神。在容若所有的朋友當中,也許只有他會在拿到一封信箋的時候先對紙張和書法投入那么多的關(guān)注了。的確,他的詩詞也許并不太好,對儒家經(jīng)典也許并不那么上心,對功名利祿更是視若浮云,總是當不了幾天官便急著回家鄉(xiāng)退隱,但他是當之無愧的書畫國手,當初參加科舉考試的時候,康熙皇帝就是從眾多考卷中認出了他的筆跡,特地把他拔擢為探花,這件事在很長的時間里都被傳為士林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