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是青梅竹馬的一瞬,很快地就隨風飄散了。在此交代兩句后話:冬郎后來真的添了兩個弟弟:大弟弟叫揆敘,生于康熙十三年,比哥哥足足小了二十一歲;小弟弟叫揆芳,生于康熙十九年,比大哥要小二十七歲。人們常說容若才高命薄,或許是才命相妨,或許是用情太過,無論這些理由是否真的就是導致這個天才詩人夭折的罪魁禍首,總之納蘭家族就像受到過詛咒一般,揆敘是在四十三歲那年去世的,揆芳更早,死時還不滿三十歲,這三兄弟的下一代也延續(xù)著要么絕嗣、要么早夭的命運,甚至就連揆芳的妻子,一個外姓人,也只活到了二十六歲。只有那位強悍的明珠,經歷了一次次的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送走了兒子,又送走了孫子,這樣的長壽比之早夭更是一種殘忍無數倍的刑罰。
[5]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露濕晴花宮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陽。
似將海水添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
--李益《相和歌辭·宮怨》
樹上的蟬叫得聲嘶力竭,仿佛這場炎熱的夏天永遠不會過去了。容若獨自鎖在書房里,不聲不響,只是寫字。他背過的詩句已經太多,他一遍遍地在紙上默寫著,越寫越快,筆行得那樣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逃開什么。
那是李益的《相和歌辭·宮怨》,他已經寫過三遍了。寫過的詩句幻作了朦朧的畫面,那是皇宮里面,帝王趁著月色再一次地巡幸昭陽宮了,而長門里的那個女子仍在沒日沒夜地呆坐著,仿佛是全部的海水都注進了長門的銅壺滴漏,讓寂寞的時間流得那么漫長。
妾家望江口,少年家財厚。臨江起珠樓,不賣文君酒。
當年樂貞獨,巢燕時為友。父兄未許人,畏妾事姑舅。
西墻鄰宋玉,窺見妾眉宇。一旦及天聰,恩光生戶牖。
謂言入漢宮,富貴可長久。君王縱有情,不奈陳皇后。
誰憐頰似桃,孰知腰勝柳。今日在長門,從來不如丑。
又是一首,題目還是《相和歌辭·宮怨》,只是作者換作了于濆。詩中在說一個家在望江口的少女和鄰家的少年偷偷相愛,但少女的家人希望把她嫁入皇宮,說這樣就可以長久地享受富貴。但他們可能想過,這樣作的代價是什么呢?少女縱然能得到君王一時的寵愛,但不知哪天就會被打入冷宮,任憑如花的紅顏寂寞地凋謝。真到了這個地步,反倒不如生來就是個丑女。
唐詩里邊有著太多的宮怨詩,就像詠史詩一樣成為了詩歌體裁的一個類型。這樣的詩歌太多了,因為這樣的悲劇太多了。一年年有多少青春少女被選入宮,其中又有多少人甚至一直到死都沒有見到過皇帝一眼。的確,入宮也意味著機會,而且是大富大貴的機會,但在屈指可數的富貴要在幾千名同樣美麗的女子當中拼得,要在這幾千名同伴背后幾何級數的人脈中拼得,更少不了的是神靈的保佑和天大的運氣。那些“成功”的人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榜樣,因為她們“成功”的經驗只能被所有人艷羨,卻根本就無法被任何人復制。
容若終于遲疑著放下了筆。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涂抹這些詩句,是希望她獲得那萬中無一的快樂嗎?不,既然木已成舟,無法挽回,無論她在里面快樂還是憂傷,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對他而言,也許最痛的不是看到她在高墻那邊快樂或憂傷,而是,從此不管她有多大的快樂或多小的憂傷,都與他無關。
他們還年輕,人生才剛剛開始,但他們的故事,再無續(xù)集。容若幾番拿起筆來,又幾番輟筆,他已經什么話都寫不出了。無數的唐詩、宋詞、《詩經》、《楚辭》,竟然沒有一句可以宣泄自己的心思。設若容若晚生幾十年,或許會拿來江南才子袁枚傷悼妹妹袁機的句子:“若為男子真名士,使配參軍信可人”,說的不正是表妹嗎?她那聰慧和才情足以壓倒世間須眉,只有鮑照那樣的名士才配得上她!但冬郎隨即嘆息,腦海里竟閃過了那一句他始終不愿想起的、最絕望的唐人句子:“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容若猛地抬起頭來,天色已晚。窗外,赫然又是一個清風朗月的夜晚。是呀,又是一個清風朗月的夜晚,只是那個人,還在遠遠地牽掛著她的玄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