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我將擁戴盟主的古代部族聯(lián)盟用原始國家一詞來表示。處于盟主地位的農(nóng)耕部族，讓奴隸從事農(nóng)耕，自己居住在城郭里，構(gòu)成了都市國家的形式。《尚書·酒浩篇》中所謂殷的“五服”是指以城郭為中心，在周圍同心圓里居住的五個階層旗下的部族，即侯、甸、男、采、衛(wèi)。住在離城郭最近地方的是與盟主部族關系最親近的“侯”，稍遠地方住的部族是“甸”，與侯相比處于略微疏遠的關系中。

    這種“五服”形式是他們意識中的天下，其面積如從整個中國來看微乎其微，只是黃河中部流域一帶的彈丸之地。

    這個天下在不斷地擴大，過于擴張就會產(chǎn)生分裂，分裂后又會出現(xiàn)幾個附屬中心。

    春秋戰(zhàn)國正是這樣的時代。將這種時代視為中國的混亂期，或者衰退期是錯誤的。周王朝也許是不安定的，可從整個中國來看，文明圈擴大后，一個盟主部族就無法控制了。這不是衰退期，而是充滿活力的成長期。

    在各地方的中心，一旦形成幾個城郭城市，就能從中央王朝獲得半獨立的權力，他們各自擁有自己的“五服”，從而形成了國家的雛形。這個時期不是混亂期，應稱為順從擴張的調(diào)整期。

    雖說是戰(zhàn)國時代，卻沒有進行連綿不斷的戰(zhàn)爭，社會意外地安定。學術和藝術的發(fā)達使諸子百家出現(xiàn)了百家爭鳴的盛況，工商業(yè)繁榮，技術進步。如果沒有某種程度的安定，就不會出現(xiàn)這種景象。

    最后，西部落后的秦國實施了灌溉工程和運河建設等富國強兵的政策，成為強大的國家，終于統(tǒng)一了天下。

    如果秦國也和其他國家一樣不思進取的話，那么局面將呈膠著狀態(tài)，一半的國家并存，中國就會出現(xiàn)現(xiàn)在歐洲似的狀態(tài)。

    秦的始皇帝，就是鳳中之鳳。

    然而，即便一統(tǒng)天下，不知何時也可能再次分裂。中國大陸依然存在著歐洲化的危險。

    秦朝滅亡過早。

    萬幸的是，另一只雄健的鳳展開巨大的羽翼，將秦朝的遺產(chǎn)全部歸為己有。這就是漢代高祖劉邦。

    但危險并沒有消失。

    為了防止中國分裂，即使增強軍事能力，建立制度，嚴肅法紀，這些東西經(jīng)過漫長的歲月也有腐朽的可能。

    而有一種不會腐朽的東西，它能永久地防止中國分裂。那個東西就是——中國應該統(tǒng)一成為一個世界。這種確信存在于人們的心里。

    漢王朝采用儒教，在不知不覺中用凌駕于軍隊和法律之上的強韌力量保護了中國。漢王朝總會有崩潰的時候，而中國卻得到了保護。

    與其說孔子所主張的是政治技巧，不如說是政治理想。他的理想主義規(guī)定：中國的天下應是由一位圣王來統(tǒng)治的一個國家。

    孔子從堯、舜、周公等古代人物中尋找圣王像，也許已被裝飾化、理想化，但孔子講述先王之道的激情，卻像火焰一樣在人們心中燃燒。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論語·季氏篇》)

    孔子生活的時代是文明的擴張期，諸侯割據(jù)各地執(zhí)掌政治，這是天下無道所致而已。如在有道的時代，則必須由天子，而且是圣人天子來統(tǒng)治。

    正因為是圣人，其統(tǒng)治的天下才不能分割，其光芒應照耀所擁有的世界。——孔子如此說。

    秦朝的始皇帝統(tǒng)一天下是現(xiàn)實法家的重大勝利。然而，人們確信這種統(tǒng)一超越了王朝更替，應該永遠延續(xù)下去。這種確信是提倡理想的儒家的勝利。從勝利的程度來說，儒家一方更大些。

    我可能過于贊美孔子了。

    中國以統(tǒng)一的形式(有時是物質(zhì)的，有時是精神的)能延續(xù)至今，也并非沒有其他理由。

    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盛行全國規(guī)模的交流，應可列為理由之一。例如，外交使節(jié)、人質(zhì)、俘虜?shù)鹊慕涣鳎换蛘咧T侯招聘人才，文化人前來應聘的周游、游說等人才交流；同時還促進了學術、知識以及技術的交流，就連政治聯(lián)姻也對這種交流起到促進作用。除此以外，從地理水系來看，也有中國意外地易于統(tǒng)一的觀點。

    可是，這種程度的情況與歐洲應沒有多大差別，而且歐洲還屬于以基督教為中心的相同文化圈。這包括法國、德國、意大利、俄國等國家。從面積來看，春秋時代諸侯的一個國家就可同上述國家相匹敵。

    中國由秦朝統(tǒng)一后，又經(jīng)歷了多次分裂，既有三國鼎立的時代，又有南北朝對峙的時代，還有更被零碎分割的時代?？墒牵瓦B生存在那個時代的人們，也認為眼前的狀態(tài)是不正常的，而統(tǒng)一才是正常的狀態(tài)，對此沒有半點懷疑，現(xiàn)在也是如此。

    孔子的儒教對中國大概也有毒害之處，但將中國是完整的、是不可分割的世界這一信念鐫刻在人們心中的功績，必須給予高度評價。

    可以說孔子是精神領域的龍鳳。

    如同我前面所謝絕的那樣，關于評價孔子，我力不從心，只能敬而遠之。

    現(xiàn)實世界中的龍鳳，我要另外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