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畫的人,有個意思就可以動筆,不用想得太明晰太清楚。如果什么都叫真,腦子會上火,出來的東西也容易死板。有意念,順筆而發(fā),好詩好畫都由此來。
李老的話,打形意拳,會覺得自己渺小。高峰墜石,浪遏飛舟—這種天地間的驚人之舉,在形意拳中都有。而真正的拳不是練出來的,是碰到的,冷不丁發(fā)現(xiàn)的,意外相逢的。它告訴你,永遠(yuǎn)天外有天。這是什么?仿佛我們寫字時生發(fā)的靈感,在漫長的暗夜跋涉后,突然腳力深厚,健步如飛,那支筆如有神助,風(fēng)馳電掣。你寫出了華章,卻生發(fā)了卑微。越美的,越謙遜。
又比如,有人說,練形意拳容易短壽。卻不知道,短壽的,是因為不得法,死于法,一味地硬練,那拳也是雙刃劍,練出來了頤養(yǎng)天年,抗敵殺敵,練偏了無異于迅猛地自殺!例如站樁,不會站的人站得腰都要斷掉,泰山壓頂,壓倒的是自己。會站的,叫做“無為的要站出靈感,有為的要站空了自己”!
再如象形術(shù)的自修,有兩個詞要懂,一是“不著相”,一是“入了象”。不著相,就是平常人剎那顯真形。時刻端著個真形架子,一打就倒。“入了象”,是腦子開悟后,懂得借力打力,不蠻干,不逞血勇。這樣的例子如關(guān)羽。他沒有趙云的七進七出,也不像張飛大喝長坂坡,卻被人尊為武圣。那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皆是智慧生發(fā),心機奧妙,省時省力而得來的。
還有這本書里一直提到的虎豹雷音。隨著李老學(xué)拳的深入,我們也一步步地揭開了虎豹雷音的奧秘。是對打時發(fā)出的怒喝嗎?還是嚇唬人的氣勢?卻都不是。唐維祿師傅為了給李老說明,領(lǐng)著他來到廟里的一口大鐘前。他敲響了鐘,然后讓李仲軒把手放在鐘上,那鐘有顫音傳達(dá)到手上。李仲軒不解。后來尚云祥師傅把一只貓放到仲軒懷中,他再次感受到貓身潛在的顫動。尚師說,這好比功夫要上身,需要有物來接引。貓如虎豹,能發(fā)出低沉,不為人覺的“嗯、嚯”聲,由聲來接引,功夫便潛移默化到五臟六腑之中。
這就是在長功夫了啊。
那么,將這樣的靜中有動,動靜相續(xù)的拳法放之于四海,你會感到有心意相通的地方嗎?我有,所以我非常震動。
三、 講述的與省略的
上學(xué)的時候,老師告訴我們,電影是省略的藝術(shù)。
去看一部影片,不僅僅要看它講述了什么,還要思量琢磨它省略了什么。
口述歷史呢?不也是么。
能與人言的,是假語村言,真事卻要隱掉。李老在書中唏噓僅得幾聲,卻在通篇埋下了蒼茫伏筆。他說他小時候聽大人講,失意的人看《聊齋》。而自己 60歲后,《聊齋》不離手。他自問,難道我成了失意的人嗎!他說,《聊齋》里都是被冤枉的人,心有苦衷,看看,找到共鳴,便緩和了情緒。書里怪話多,怪話就是真話,怪話多有隱情啊。
死與生都契闊,唯獨中間道路忽明忽昧,逼仄詰曲。講的是勸世的話,留下的卻依稀有寥落的長衫背影。有很多的真相和傳奇,都進入不了文字。但它們能進入人們的心里,口口相傳,千秋萬世。
而整理此書,與李老有一段因緣的徐皓峰,在文中也有嘆詞說,李老談拳的話語,在廣闊后學(xué)中,能有人體味,便是李老余音未絕。皓峰對話李老,真真有功于世。但凡有一二知己,讀出這禪話拳法的血淚,便是對前輩的最好告慰。
書中境界,豈能盡述。羅唆至此,已是黃昏。但愿武林不逝。但愿星火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