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玉雁女士,就連出門一趟,如今回到陵城這件事,也要在陵城晚報的經(jīng)濟副版上占個一席之地,不知道有多少市民買了報紙,要感嘆有錢人如此小題大做,說不定她的玉照還要被人家墊盒飯或者包球鞋—反正股價又不會因為這么一個不敬的舉動,就如何低落。
你要為“城市寓言”操這個心,是太多心了。
你看晚報的名頭是,民族品牌走向國際。
米蘭SHOW場第一排貴賓專席,吳玉雁女士占有一位,享有不到場不開SHOW的特權(quán)。
今天吳董事長初回陵城,就賞臉陪兒子吃飯。
同席的還有沈家三口,外人看過去,絕對是太般配的金玉良緣。
沈檸一身白色的小禮服裙,襟口是小粒的珍珠,吳玉雁親昵地伸指捏一捏袖口:
“哎,小檸這件衣服的手工不錯?!?br>
接著借題發(fā)揮:“小檸啊,等你嫁人了,阿姨讓公司最好的設(shè)計師給你設(shè)計婚紗,保證你是陵城歷史上,最漂亮的新娘?!?br>
沈檸的臉頰微微紅了紅,下意識瞥吳澄一眼。
吳澄默默地切著自己盤里的食物,視線下垂。
她氣惱起來,吳玉雁看她的臉色,在桌子底下輕輕踢踢兒子。
吳澄抬頭對一眾人禮貌微笑,接著又走神過去了。
沈博海趕緊接道:“小輩的事情,我們操心不過來,再說誰知道這些孩子想要什么,今天想穿婚紗,明天說不定就改旗袍了,你跟到他們后頭,累死?!?br>
總算把氣氛調(diào)回來。
吳玉雁坐在寶馬寬大的后座上的時候,還在氣頭上。
吳澄知道她不高興,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去勸慰,只能沉默地坐在一旁,看窗外的風景。
“小澄,你到底對沈檸什么感覺,你告訴媽媽?!眳怯裱憬K于開口。
吳澄當然知道她指什么,對沈檸這個女孩子,他不可能編一堆理由,什么不愿意耽誤人家云云,他只能實話實說:“我對她沒有感覺?!?br>
“沈檸到底有哪一點不如你意,你說說看?!?br>
她的兒子并不回答她。
吳玉雁看著他,心里頭漸漸涌起無奈來。
她對他,除了母親的疼愛之外,更多了一層深重的愧疚,她也知道不能像要求別人似的去要求他。
其實,兒子已經(jīng)是非常遷就她了。
他這樣的人,也許就該待在圖書館或者學術(shù)機構(gòu)做研究,讓他投身商海,逼他每一天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本來就是強人所難,可是因為她請求,說身邊多一個自己人比較放心,他也答應(yīng)下來了。
自己還該要他怎么樣呢?
“好吧,小澄,總之來日方長,媽媽不逼你?!?br>
吳澄點點頭:“謝謝?!?br>
她苦笑:“不用,不用對媽媽說謝謝。”
吳澄沉默了一會兒:“媽……”
“嗯?”
“我一直,生活在您身邊的嗎?”
吳玉雁怔了怔:“干嗎這么問?”
吳澄問題已經(jīng)出口了,基本就不會再口羅唆,他只等著他的答案。
“我跟你說過啊,那時候你在病床上—你忘了?小澄,媽媽已經(jīng)做生意不方便,就把你寄養(yǎng)在一個遠方親戚家里,后來慢慢上了正軌,我就把你接了回來,然后不久你就生病了,后來的事,你不是都記得嗎?”
“遠方親戚?哪里的?”
“很遠,南方的,鄉(xiāng)下?!?br>
“有空,我想去看一看?!?br>
“可以啊。”吳玉雁鎮(zhèn)靜地回答,正視兒子的眼睛,“等我閑下來?!?br>
“我自己可以?!?br>
“好了。”吳董事長閉上眼睛,“我現(xiàn)在不想討論這個問題。”
吳澄就再也沒說話。
吳玉雁闔著雙眼,面容平靜如水,腦海里卻如煮開了另一鍋水,各種念頭如水泡一般層出不窮。
兒子從來什么不問的,這時候怎么突然有了興趣。
也不難辦,自己一直慈善辦學的鄉(xiāng)村,事先布置一下,可以應(yīng)付過去的。
小澄這孩子雖然心思重,卻不是個喜歡猜忌的人。
而事實中的那個地方……
海林。
她連公司的生意,都盡量繞開那個地方遠遠的。
記憶里那個女孩子的面容仍然是揮之不去,淚流滿面,坐在她的對方,指尖蒼白顫抖,當時她看著她,不是不憐憫的,卻還是要硬起心腸跟對方談條件:“……你父親現(xiàn)在這個情況,你已經(jīng)自顧不暇了,是不是?”
女孩牙關(guān)緊緊的:“所以,所以小澄哥哥,他不肯在這時候離開我。”
她聽了,真是有一點嫉妒,她的兒子,轉(zhuǎn)眼間就對另一個女性癡纏至此,她笑起來:
“要不是這樣,我干嗎找你?”
她挨近對方,低聲道:“你明知道小澄生了病……你非要把他留在身邊,太自私了,你想看著他死嗎?”
女孩子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嘴唇抖得像風中的一片枯葉。
而她微笑一下,又道:“再說,你就不想救你父親嗎?”
吳玉雁輕輕嘆一口氣,是的,她當時用盡手段把兒子奪回來,那樣趁人之危,不是完全問心無愧的。
可是小澄當時的狀況是真的容不得拖的,這個傻孩子非要留在那個女孩身邊,都不去想別的—動手術(shù)的時候,醫(yī)生都說,再拖久一陣,手術(shù)都起不了作用了。
在這一點上,她是慶幸的。
問題只在于,她至不至于那么狠,讓這一對小戀人之間的可能性,從此斬斷得干干凈凈?
兒子這些年來,活得并沒有多么開心,雖然他什么都記不得了。
吳玉雁念頭轉(zhuǎn)到此處,睜開眼睛,伸手輕輕撫摸吳澄的頭發(fā)。
吳澄向她轉(zhuǎn)過臉來,微微一笑。
他笑起來真是太好看的一個孩子,從一點點大的時候就這么斯文懂事,連哭聲都是小的,隱忍的—雖然性格異于常人,卻真真正正是與人無害的。
這么好的兒子,自己當年怎么忍心一時糊涂就視為拖累,拋棄他一個人于海林站臺?
當時火車開動,狼狽不堪的自己看著兒子小小的身影在站臺上茫然無措,簡直覺得車輪一寸寸,從心頭碾過。
好在,把他找了回來。
好在他甚至什么都記不得了。
“哦還有,媽?!?br>
“嗯?”
“我有一串白色佛珠,您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什么佛珠?重要嗎?”
“哦,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