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guī)в樀卣f:“我還沒結婚呢,哪來的孩子呀?”
曾祖母卻肯定地說,“你有,你已經有了。”
就在我反復推敲曾祖母這幾句極簡單的話里的涵義的時候,曾祖母又說:“我累了,去看看那老東西去吧,他畢竟是你的曾祖父啊。” 曾祖母臉上雖則還掛著笑影,但已經是苦笑了。
我突然有了一種依戀親人的感覺,默默地走出套房。站在走廊上,目光掃視著一扇一扇栗色的門,恍惚可以聽到里邊的高縱嘩笑,以及麻將聲,以及唱戲聲,唱的是青衣,唱的是《玉堂春》。曾祖父在哪一個房間呀,該問問清楚才是?我懊悵地想。
一直到了走廊的盡頭,我才佇步。不知什么時候,老門房鬼魅似的出現在我面前,一對小眼珠滴溜溜地轉:“小少爺,要不要我?guī)湍闳ハ蚶咸珷敺A報一聲?”我覺得他那小眼珠里發(fā)出的閃閃的光,很捉摸不定。
“你能告訴我,老爺子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嗎?”我問。
老門房翻翻眼皮,本來就委瑣的表情里流露出幾分狡黠,此時更顯得非常奸猾了,他說:“老太爺原來就是個普通的鄉(xiāng)下人,耪地,種莊稼,跟我一樣。哦,忘了說,我倆本來是一個村的,他在村東頭,我在西頭,都是滄縣的。他的小名叫碌碡?!?br>
我記得我曾問過媽媽,我爸爸的爸爸媽媽,我媽媽的爸爸媽媽是做什么的?媽媽說媽媽和爸爸都是孤兒?,F在回想起來,媽媽說這話時,眉宇間是一派黯然神色。我一定要把我的家族故事弄清楚的意念,就是這時候像閃電一般地來到腦子里?!拔乙欢ㄒ岩磺信宄欢??!蔽蚁?。
“那么后來呢?”我又問道。老門房剛要說話,看到在光線較暗處走過一個年輕女子,穿一身淺色的衣裙,凝眸而立一下,然后飄飄然猶如夢中神女一般走去了。
老門房似乎這才輕松了一些,接著說:“后來,鬧蝗災,沒吃沒喝,就一塊當兵了。老太爺心眼比我活泛,不久就當官了,而且越當越大,我只有給他做警衛(wèi)的份了!” 他的話音愈慢愈弱,終于成為喃喃的自語,最后用一聲嘆息來結尾。
來了個短短的沉默。
老門房推開一扇門,說道:“小少爺自己進去吧?!彪S后幽靈似的一閃,就不見了。
空曠的房間客廳十分靜寂,一縷鴉片味像一陣風,直往我鼻孔里鉆,令我腦膜微微發(fā)脹。這里三面有窗,家具也很華麗,靠窗的地方還有個闊綽的沙發(fā)榻,卻沒有一個人影。
幸好墻壁上掛著一幅照片,照片里的人一身戎裝,雖然瘦削,臉色陰沉著,但眉目間還是挾著一些英爽。我慢慢地移動腳步,走過去,仿佛不是走向一幅照片,而是走向那個被曾祖母稱之為老東西的人。他穿的軍裝很奇怪,從未見過,不知曾祖父當的是什么兵。后來還是老門房告訴我,他們在的是軍閥吳佩孚的隊伍。
我凝望著照片里的曾祖父,曾祖父威嚴的目光也投射在我的
臉上,似乎有隱隱的憂悒。
“你是來見老太爺的嗎?”這時候我看見一位年輕的女士進來,我認出就是剛才在走廊遇到的那個。這是個典型的洋樓里住著的女人,每天晚上,穿著開衩很大的旗袍,出現在權仙電戲院門口,大概就是她這樣的女人。
不過,此時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她,穿的卻不是旗袍,而是一身耀眼的水紅色狐擺裙,軟緞的長袖在瑟瑟飄揚。我沖她點點頭,想說明身份。
“我知道你是誰?!彼f,一雙眼睛在眼窩中閃爍著幽光,然后,嫣然一笑,順手摸摸我的腦袋,“你跟我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