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天生俊英,曾占風流性??此麩o情有情,只見他笑臉兒來相問。我也心里聰明,(適才呵)把臉兒假狠,口兒里裝做硬。我待要應承,這羞慚怎應他那一聲。我見了他假惺惺,別了他常掛心?!蔽彝矍暗膸熜郑恢獮楹文樕蠀s泛紅了。他如果是戲文里的潘必正該有多好!“小生在此聽了半晌,雖不甚明白?!泵畛5墓适拢吮卣膼?,妙常的孤寂。我只能躲在《玉簪記》里,借由陳妙常的口來表白。濃抹胭脂的吊梢眼與如水的容顏,所有的風情,所有的癡情,所有的柔情,都只給了胡琴響起時一場又一場虛擬的腳本。對著一份飄渺的愛情,眉目流遞絕世的扮相。
從此,我簡直成了道雨的影子,臺下練嗓形影不分,待到登臺前,涂粉面抹胭脂,點絳唇貼花片,臺上出唱亮相,對影成雙。若唱《白蛇傳》我是白娘娘,他是許仙;若唱《西廂記》我是崔鶯鶯,他便是張生;若唱一折《玉簪記》我是陳妙常,他便是潘必正。人人都說,我和師兄真是一對梨園璧人。
那一晚,戲臺上的喧嘩似乎降下,催場子跑來,拎著銅壺為角兒一一倒茶,要上場時,潤潤嗓子。“這場是您二位的玉簪記”我把手腕收回水袖里去,急忙轉身端正妝容整花鈿,回首拉過綺衫,將裙擺收正,輕盈盈上了場。
戲入高潮時,“粉墻花影自重重,簾卷殘荷水殿風,抱琴彈向月明中。香裊金猊動,人在蓬萊第幾宮。朱弦聲杳恨溶溶,長嘆空隨幾陣風?!毕依飩髑檫@一出,潘必正和陳妙常由此定情。小生應該上前俯身作揖,款款深情向女子傾泄??墒牵哪抗鈺r不時流連于臺下,轉盼間全是多情的迷離。我心中微愣,往臺底下望去。只見前排雅座坐一個女子,身穿件上好的料子的水藍色旗袍,好似在風沙中見到一朵前朝的荷花,清麗淡雅,溫婉安靜。一雙白凈素手輕輕搖捏著細白瓷的茶杯,眼波瀲滟,臺上臺下兩人眼神彼此深情縈繞。忽然,我生出隱約的不安。
唱罷上半場,我退下了臺,卻又停住步子,躲在幕布旁去看那女子,誰料女子也站起身,竟一直往后臺走來。我忍住心里的突兀,佯裝無意地向身旁的小花旦探問,換回一道驚訝的目光:“怎么,師姐,你竟還不知道?”我一時怔住。“她是上海最大藥材行大東家的三小姐,名叫周靜汝。最近常在戲園子里看戲,大師兄的每一場戲都不肯落下,每次來都坐在前排的位置,喝著新泡的碧螺春,從師兄上臺直到唱完下場,茶喝涼了一盞又一盞,如今的錦繡坊,人人皆知?!蔽铱粗莒o汝往道雨身旁走去的背影,看著她淺笑著揚起桃花的面容,心頭一緊,沁出一片薄涼。
戲再開場時,我已漸漸管不住自己的心思,原本靈活的眼神不時在臺上臺下流連。于是看得分明,師兄的目光也是追著臺下流轉,笑也是,愁也是,可他那一雙眼里看見的只有周家小姐,我難免要分了神。戲散場時,夜已深深,戲園子曲終人盡,只剩下未吃盡的殘茶,在空蕩蕩的木桌子上倏倏地冒著余氣。
后臺化妝間里,我站在道雨身后,將手中握住的一塊錦緞帕子反復地揉纏,終于忍不住開了口,問起:“師兄,你和那周家的三小姐相識很久了嗎?”此刻,他正對著銅鏡細細卸妝,聽見我的話,忽地一怔,眉心微微蹙,又轉瞬間平復,淺笑不語。我咬緊了嘴唇望著鏡中道雨的笑,心,似有什么東西微刺了一下,絞著手里的帕子,越纏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