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汽車站牌破舊且骯臟,貼滿各種歪歪斜斜且不知所云的小廣告。站在路邊等車,淡淡的日光從慘白的空氣中滲透出來,飛舞的灰塵將路邊的一點紅和八仙草涂抹得毫無顏色可言,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我仿佛能聽見身體中水分被蒸發(fā)時的微響,嘶的一聲。
周圍有一二個拖著籮筐或者編織帶的農(nóng)民,并不見得特別老,可是全身都是困惑與悶厭,一個個面上出油,歪著、靠著,沒精打采,衣服與臉上的皺褶都寫著疲倦,呼出的氣息相當不好聞。偶爾一輛車經(jīng)過,尾氣和塵煙立即撲得滿頭都是——不用翩翩抱怨,我自己也嘆氣起來,這樣的環(huán)境怎么和翩翩家矜持高貴具備空調(diào)的轎車相比。
就在這無望又痛苦的等待中,公車倒終于來了。
不是上下班時間,車空得很,翩翩怕暈車,拉我坐在車頭的雙人座。又推開一扇窗,于是一股股涼風就趁勢跳進車子里,時而拍到我們的面頰眼睛,時而掀起我們的裙子。
此時天光正好,空曠的車廂反像一幅寬大的銀幕,樹木的影子隨時落進來、飛出去,有時飄出三五根平行的電線,有時飛快的閃過一個鳥影,行經(jīng)大樓旁,銀幕隨即一片沉寂,像是在放映一部默片。
翩翩靠在我肩膀上睡著了——真佩服她,任何時間地點都可以睡得著。
我只好沉默地東張西望,越到郊區(qū)空氣越清新,車速也加快了不少。好像是剛下過雨不久,石栗木厚厚的葉子發(fā)出濃重的莽莽味,天氣中滲出些許綠綠涼涼,干凈的瀝青路,兩邊佇立著密密匝匝的寂靜大樹。
然而車身猛地一剎,我穩(wěn)不住身形,一下子撲到面前的扶手欄桿上。
翩翩也被震醒了,懵懵懂懂地問我:“湘裙湘裙,我們到哪里了?”
軟軟柔柔的微風拂過來,撲得人一頭好干爽,翩翩的額前有被汗水濡濕的劉海,我?guī)退p輕撥去,她回我安心的一笑,真如一塊玉般無暇。
轉(zhuǎn)車的時候我們夾在一群拖著大包小包的人群中等候,翩翩猶自昏昏沉沉,慵懶地依著我臂膀打呵欠。
然我驀地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頸后的神經(jīng)被突然收緊了一般,待要向后看,又不敢就此冒失,于是作勢攏攏頭發(fā),假裝隨意地朝那個方向遙遙瞥去——不想這一瞥間,我整個人都好像都施了魔法,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是一位極其美麗的婦人,看得出已經(jīng)不再年輕,但是周身散發(fā)的光彩卻如鉆石般超越歲月并攝人心魄。她的眼眸里噙滿了淚水,如寒星般銳亮,定定注視的目光卻又灼熱而迫切;她的神情如此哀婉落寞,面容卻那樣精致曼妙;她的嘴唇棱角分明,驕傲堅定一如大理石雕就,然而稍微一彎,就洋溢著千言萬語。
見我這樣直視她,她也不回避,反而輕輕頷首,但隨即緊緊地咬住了下唇,好像在竭力忍住隨時便可噴薄而出的嗚咽——是什么事情使得一個典雅高貴的女人這樣悲痛欲絕呢?而且,她到底是誰?為何這樣盯著我?而我對她也有著莫可明狀的熟悉感?
我的脊背上頓時竄起一線寒流,如同被拋棄在冰極的高燒病人,身上冷熱間歇,說不出的難受,幾乎要被逼迫得靈魂出殼。我慌忙搖晃半夢半醒的葉翩翩,“翩翩你看!——快看那邊!”翩翩被我這樣大力推搡,嚇了一大跳,睡眼尚自惺忪卻連然四顧道,“哪里?湘裙你說哪里?”
然而正在這時公車駛來了,我還不及和翩翩細細解釋,就已身不由己地被挾擁上了擠仄的車廂,最后的話淹沒在無數(shù)人頭涌動里,只聽得翩翩尖著嗓子焦急地喊:“湘裙!湘裙!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