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菩提無樹(3)

跳舞的曼珠沙華 作者:郭丹


我慌忙回應,但是我的聲音立即被吞沒在洶涌的人潮里。孩子的哭聲、男子的謾罵、婦女的大呼小叫如洪水時的江面,任何東西拋至其中也會灰飛煙滅。我只得千辛萬苦地在堅實的人墻里努力打開生路,強行擠向翩翩身邊,剛被我擠開的人群立即又嚴絲合縫地并了起來,像船劃開的水紋,立即就沒了痕跡,唯一的漣漪是依舊喃喃的指責,我也只好充耳不聞。而此時,車已經開出大半站了。

“剛剛,你要我看什么?”翩翩一手扶住欄桿,一手壓住裙角,氣喘吁吁地問我。

我待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得一笑,“算了,是我自己看花眼了!”

“你呀!”翩翩賭氣地輕輕擰我一把,“非要堅持文天祥式的氣節(jié),你看你看,擠成這個樣子。我這條裙子可是DIOR的,這次掛了線,你可賠不起!”

我沒心思和她爭辯,微笑著連連道歉。

翩翩倒驚奇起來,“咦,你轉性了?突然這么溫柔?”

這么辛苦,也終于到了山腳下。

那石階已經十分殘破了,被長年陰冷的露水沁染成溫潤的蒼黑色,拾級而上,隔著多厚的登山靴也能感受到這徹骨的陰冷,一級一級又一級,這陰冷冉冉上升并積累起來,一路走下去,幾乎能通達腦門心。

兩側的喬木十分高大,冠首相接幾可蔽日,雖然外面的日頭很好,但樹林里卻蒸蔚起湮湮的淺紫色薄霧,仿佛是被疏筆點染的水墨寫意,偶爾一陣山風飄過,傳送過來清晰的鐘聲和誦經聲。

“快到了吧?”我轉頭問翩翩。

“早呢!”翩翩一邊拭汗一邊小心地護著自己的裙角,生恐被多刺的荊棘勾了邊,“山里清凈,聲音傳得遠——你以為已經近在咫尺,其實我們這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呢!”又跺腳抱怨道,“晏湘裙,你要是早聽我的話也不至如此——開車上盤山公路早到了,何苦非把自己弄成苦行僧的模樣!”

我笑著推她,“古人說‘草色煙光殘照里’,大小姐,我勸你偶爾也放放架子,領略領略自然風光豈不好?”

翩翩作勢要擰我,“湘裙你不要仗著自己讀過書就亂用典,現(xiàn)在才不是‘殘照’,也沒什么‘煙光’,倒是有無窮無盡的青苔,不小心就跌個大跟頭。”

我只顧躲她,腳下險些一滑,急忙正色道,“好好走路吧,這荒山野嶺的,崴了腳可不是鬧著玩的?!?/p>

班駁的光線還是會穿過樹蔭一格一格地跳到石階上,形成一個小小圓圓的亮點,仿佛擦得锃亮的新硬幣。偶爾有山風從林中穿出,將我們的頭發(fā)、裙子全部撩起來,在地下形成極美的陰影,我又轉頭問翩翩,“你聞這個味道是不是山蒼子?”

翩翩不屑地撇嘴道:“也不知道是誰五谷不分?還一味諷刺人——山蒼子的花期早過了,這是了哥王呢!”抽一抽鼻子她又狐疑道,“也許是八角茴香?或者三七?——哎呀,這么香的味道,我倒辨別不出來了……”一瞬間有云擋住天光,路上立即不均勻地暗下來,倒又像是在看一場長長的電影了。

南方廟宇的紅磚色都經不得霧氣雨氣,最后淪為慘淡破敗的粉紅色,這間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它依山而建、斗拱飛檐,依稀可見當年的規(guī)模,惜乎朝代久遠,很多地方都失于修整,猛然飛出一兩枝山桃野杏,非但不能給寺院填色,反而更讓人感到蒼涼凄清。

寺院后殿的石梯陡峭曲折,好像天女的綢帶,一端還地上,另一端卻已搭在了云霧中,顯得有些悲愴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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