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成都城要比現(xiàn)在小。也許小一倍,也許更多。在僅存于世的幾位老成都曾經(jīng)親眼所見的歷史中,這座城市被高大壯觀的古代城墻包圍著。進城的人和出城的人,要經(jīng)過的是四道分別以東南西北命名的城門。即使是今天的成都人,即使并沒有那樣一道門存在,他們也仍然習(xí)慣性地將城西叫做西門,將城東稱為東門。
這天清早,云層里的陽光透過還未散去的霧氣,照射著成都西門的城墻。還看不出來天氣將會有多么炎熱,但是很悶,一絲涼風(fēng)也沒有。城墻下,人群以緩慢的速度移動著。這條交通要道上來往的,經(jīng)常是趕著車的商販和到外地尋找機會養(yǎng)家糊口的窮人,而現(xiàn)在,連在成都生活了半輩子的城里人也加入到這個隊伍中來了。他們背著包裹,攜家?guī)Э冢峭獾姆较蜃呷?。商人們似乎明白這些與眾不同的人為什么和自己走在同一條路上,因為他們也都聽說了,或者是從報紙上看到了這樣的消息:年初日本人就攻陷了山海關(guān),他們已經(jīng)不滿足于“偽滿洲國”那一片土地了,攻下山海關(guān)后一路打到秦皇島,又進攻熱河,熱河國民政府主席不戰(zhàn)而逃,導(dǎo)致承德失陷;曾轟炸了東北三省的日軍飛機和大炮,也對灤東各縣進行了濫肆轟炸,4月份發(fā)起了對長城各口的總進攻,不久后就占領(lǐng)了北戴河、昌黎;聽說北平已經(jīng)全城戒嚴了;國民政府根本看不出什么抗日的誠意,倒是一直忙于剿滅“共匪”;塘沽協(xié)議居然允許日本人用飛機或其他方法視察冀東;看來北邊是保不住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日本人就打到家門口來,聽說很快就要轟炸整個西南;很多人比我們還早,就從西門出城了,那兒有個防空地道可以躲避;川內(nèi)一些縣城、鄉(xiāng)鎮(zhèn)已經(jīng)干旱了四十多天,許多人準(zhǔn)備在十天以后的廟會上求雨。
在這個出城的隊伍里,有三個身穿布衣馬褂,只顧低頭趕路的年輕人。他們看起來與別人沒有什么不同。有人會誤認為他們是三兄弟,因為他們走路的姿勢很像(手腳似乎有些僵硬),身材相近(和同齡的其他年輕人比起來,未免瘦了點,也矮了點),一樣的沉默寡言。他們身上的衣服有些臟,但一看便知還是新的。如果有人和他們搭腔,他們只是搖頭或者點頭,然后加快腳步走開。他們不像那些出城避難的人帶著雜七雜八的物品和笨重的包裹,只是一人身上背著一個布包。布包的樣式和大小也是一樣的。他們當(dāng)中的兩個人常常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另一個。他們的腳步匆忙,仿佛有什么要事。
不知道什么時候,人們已經(jīng)看不見他們了。
在西郊一個人跡罕至的小道上,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轎車的式樣正是政府要員和有錢人在大街上按著喇叭招搖過市,氣勢洶洶的那一種?,F(xiàn)在它很安靜,停在泥土路上半人高的雜草中,旁邊還站著一個不斷掏出懷表看時間的人。他也看了看太陽,就好像手里這個最先進的、機械的小玩意兒,還不如天上那個他看了多年的火球準(zhǔn)確似的。不管怎么說,他要等的人應(yīng)該快到了。
三人出現(xiàn)的時間剛剛好。他們在岔路上擺脫了出城的人群,悄悄拐上一條小路。在過去的許多天里,他們好幾次來到這條路上,知道他們應(yīng)該在什么地點,遇見什么人。此刻他們的樣子已經(jīng)與走在出城人群中大不相同。他們的動作不僵硬了,表情也放松下來。其中一位喋喋不休,一邊走一邊大聲數(shù)落著另外兩人。被數(shù)落的兩人也不開腔,只是低頭走路——可以肯定,那人說的不是四川話,甚至也不是漢語。這一點,只有在轎車旁等候已久,此刻已經(jīng)拉開車門,啟動引擎的人才清楚——他們說的是日語。他們是三個日本人。更確切一點,是三個日本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