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觀望著對面那幢樓房。過去的兩年零七個月，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從我房間的窗戶里凝視它。它是一幢七層樓房，和這個小區(qū)里的任何一棟（包括我居住的）沒有任何不同：灰白色的水泥墻，多年來被風吹日曬腐蝕得銹跡斑斑的排水管道，灰塵覆蓋的空陽臺，緊閉了幾個月的黑窗，晾衣架上靜靜懸掛著的衣服。
　　
　　我看著它，只是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可看。在這種重要的時刻，也許我應該選擇一片海，一條河流，一次落日，或者哪怕是穿梭在商場女裝部的美麗女人。那樣，這不就更像是一場告別儀式嗎？
　　
　　我就是不想讓它像個儀式。我想的很簡單：在屋頂上坐一個下午，抽幾根煙，直到累了為止。
　　
　　天色漸漸暗下來，空氣里開始飄蕩著飯菜的香味。我覺得是時候了。那么開始吧。穿上剛才脫掉的鞋，活動雙腳。摸一下空空蕩蕩的口袋里唯一的身份證。凝視一陣屋頂邊沿的某個點（下面是一片空地），走上去，站好。身體筆直，視線也筆直地看著前方對面屋頂上的一根排氣管道。然后呼吸，向前邁一步。
　　
　　不要分神，不要猶豫。僅僅一步就夠了。
　　
　　墜落那一瞬間，身體的感覺是奇妙的。你覺得自己很重，風很大。從兩臂和身體間的空隙處經(jīng)過的烈風好像把身體里的某樣東西帶走了。這讓我有一點幸福。我知道意識會在最后一刻關(guān)閉我所有的感覺?？晌液鋈宦犚娪腥嗽诤拔业拿?。他的聲音急促而短暫，只是一瞬間的功夫，我便聽不見他了。
　　
　　我想我不認識他。我想他是打算阻止我的。
　　
　　黑暗降臨。
　　
　　模模糊糊的黑暗之中，開始出現(xiàn)一些影子。很像電影即將播放前，燈光在幕布上投下的影像由暗變明的那幾秒鐘。從中間開始，光影的范圍逐漸擴大，變得清晰。
　　
　　我看見了象群。
　　
　　我不否認我曾幻想過死后的世界，還幻想過多次。一個要自殺的人總得知道他要去的會是什么地方。我想我多半可能是站在自己尸體的旁邊，還以為自己活著。要么就是一片漆黑，煙消云散。因此絕沒想過會看見一群大象。
　　
　　象群在平原上緩慢地移動著。每一頭都異常巨大，不像是動物園里的象，甚至也不像是我在電視上看到過的那些野象。它們的耳朵向上高聳，從側(cè)面看就像是巨大的蝴蝶翅膀，只是又厚又重，即使遠遠的看著也仿佛能感到它扇動起來時刮起的陣風。它們皮膚的顏色也更接近于泥土。它們一邊邁動粗壯的象腿，一邊甩動著長鼻，從經(jīng)過的樹叢或是草地上卷取草葉來吃。有好一會兒我不能挪動目光，只想著這些象們是怎么回事。它們離我不是很遠，也不是很近，最奇怪的就是這一點。我好像感覺不出我和它們之間的距離。
　　
　　再然后，我才越過象群，看見了天空。天空是那么高，那么遠，又是那么明媚。也許只有小時候才看見過這樣的天。有一些云絮柔軟地懸掛著。天空下面，是一片原野。陽光輝映出那些樹木的綠和嫩草的黃。它們的顏色是如此鮮艷而又濕潤，讓人覺得，它是畫出來的，而不是切切實實的存在于眼前。遠處可以看到河流蜿蜒而下，泛著銀亮的微光。一些不規(guī)則的、一格一格的農(nóng)田里種著我叫不上名字的作物。還有房屋，它們在平原上，在一些小樹叢的掩映下，零零落落地分布著。我能清楚地看見屋頂上鋪蓋的金黃色茅草（也許是茅草吧）微微抖動，似乎有風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