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藥見效嗎?”宋曉娜問。
“遠沒有想象中那么管用。”陳汐告訴她。
她把他的腦袋抱在胸前,愛撫著。
“我記得起我十三歲時曾摔個跟頭,磕掉了一顆門牙。我的一位叫二樓奶奶的鄰居看見了,非叫我把掉了的門牙扔到對面樓的屋頂上去不可,說這樣新牙長出來得快?!标愊裉焖坪跆貏e有傾訴的欲望。
“怎么有這么奇怪的稱呼,就是因為她住在二樓嗎?”她問道,見陳汐到處找煙,就從自己挎包里掏出一盒來,遞給了他。
陳汐點上煙:“二樓奶奶不光是住在二樓,也是我們這座樓里最年長的一位。她是個湖南人,到死,鄉(xiāng)音也未改。她瘦,她小,她孤獨。”
“她難道沒兒沒女嗎?”宋曉娜問他。
“她兒子經常是一兩個月只光顧一回,兒媳卻幾乎來都沒來過。我記憶中的二樓奶奶大概有六十來歲,總是穿一身深色衣服,與世隔絕,在我看來仿佛幽靈一般。不知為什么,我似乎天生就對她老人家不抱有好感,常常搞些惡作劇什么的找二樓奶奶的晦氣,比如往她燒著的開水壺里丟個煤球啦,再比如把一只死老鼠故意放在她的門口嚇唬她,好像這樣我就能感受到某種快感?!?/p>
“看你現(xiàn)在,就知道小時侯沒少淘氣?!彼螘阅日f。
“她明明知道這是我做的,卻從來不曾像別的鄰居一樣,揪著我的耳朵去跟我母親告狀,從來不曾?!?/p>
“那是怕你挨爹媽的揍?!彼财沧臁?/p>
“許是吧?!标愊f。
“其實多揍你幾頓,你現(xiàn)在可能就乖多了?!?/p>
“那可未必,物極必反。”陳汐跟她嚼情。
“我說得是絕對真理,不信你就試試?!彼龘]揮拳頭。
“二樓奶奶不合群,”陳汐不懼怕她的武力威脅,繼續(xù)講,“街坊鄰居婚喪嫁娶,二樓奶奶也去,但也只是把一份禮裝在用過了的舊信封里,默默地遞給主家,默默地走,連飯都不吃。我總覺得她很特別,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那種個別其實是一種寂寞的矜持,或者說是矜持的寂寞。”
“你現(xiàn)在總這么貓在家里,是不是就受了她的影響啊?”
“恐怕是,”陳汐說,“二樓奶奶的家,簡陋得不能太簡陋了,一張單人床,鋪一領席;一張桌,一口箱子,好像還有一把老式的椅子,這幾乎就是她的全部家當了。哦,對了,她是個基督徒,在月歷牌后面藏著一個銀十字架,但我沒親眼見她拜過。二樓奶奶吃得也極簡單,幾乎不吃葷,但是她老人家有一道菜卻叫我至今難忘:把芥菜疙瘩擦成絲,加些蔥皮和干辣椒晾干,然后裝進瓶子里,吃時,噴些水……”
“然后呢,然后怎么做,讓我學學,學會了,我做給你吃?!彼螘阅日f。
“特簡單,她就用少許果油干炒,味道奇佳。后來,我跟很多熟諳烹飪的師傅請教過,幾乎沒人會做。二樓奶奶知道我喜歡吃這口,做的時候總給我撥上一點,只是量太少,不夠我吃的?!标愊路鸷苁沁z憾。
“南方人就是摳門?!彼螘阅日f。
“ 二樓奶奶歷來跟所有鄰居保持著等距外交,從不主動去找誰攀談,所以誰也不主動去找她近乎。只有一次是例外——一天,我正在胡同的墻上練粉筆字,二樓奶奶招呼我,讓我把墻高處剛貼上的大字報撕下來。”
“那時侯不是已經不時興大字報了嗎?”她問他。
“是啊,但是零星的還有,也算是積習難改吧。她說把大字報撕下來可以賣錢,我照她說的做了。就在那天,二樓奶奶對門的那家教師破例給二樓奶奶送了一碗餃子,二樓奶奶也破例地收了,最后卻端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