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仍在她手里的那對銅錢,忽想起歐陽修那句“堂上簸錢堂下走”,心中有一模糊的念頭倏地閃過。
“公主,”我欠身向她建議道,“不妨召董內(nèi)人來,簸錢為戲?!?/p>
公主明眸閃亮,笑道:“好啊,她最近一直在準(zhǔn)備梳頭的事,很久沒與我簸錢了……快叫她過來?!?/p>
我答應(yīng),親自去找秋和。
秋和那時獨(dú)自立于水殿一側(cè)欄桿邊,凝視水中閉合的荷花蓓蕾,目光脈脈,微銜笑意。
不知這檻外流水承載著何等賞心樂事,她神思游離于周遭宮闕盛景之外,我連喚她三聲,她才驚覺回首。像是被我窺破了什么秘密,她羞赧低眉,聽了我轉(zhuǎn)告的話便匆匆趕到公主身邊去。
彼時更深露重,今上命眾娘子先回苑中歇息,再帶了皇后、苗昭容、公主及幾位姑娘入殿,命于御座下方設(shè)瑤席,以備女孩們簸錢。
這次公主要求分組來玩,她與秋和一組,另一組是范姑娘與周姑娘,綜合每組兩人成績?yōu)樽詈蠼Y(jié)果。兩位姑娘不依,說秋和技藝最好,誰與她同組必然取勝。公主也坦然承認(rèn),道:“我就是想贏呀。平日都是你們?nèi)伲袢者^節(jié),你們好歹也放我一馬,讓我高高興興扳回一局吧!”
姑娘們既見她這樣說,也就笑而應(yīng)允,四個女孩兒各據(jù)一方,開始簸錢。
簸錢聲悅耳如鈴動,姑娘們笑語間于其中。把錢舞得最好看的自然還是秋和。每次拋接動作皆如行云流水,連對手都為她叫好。我知道在這個游戲中她是絕對的主角,必將贏得旁觀者的特別關(guān)注。
我悄然觀今上,見他的確更關(guān)注秋和,即便錢不在她手中,她只端然靜坐,他的目光都未嘗移開。
留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的并非只有我。
教坊樂師隱于殿中簾幕之后奏樂助興,一曲既終,有內(nèi)侍過來問皇后以下該奏何曲目,但聽皇后指示道:“《望江南》?!?/p>
我不禁舉目望向她,不想她竟也在看我,目光相觸,她從容微笑,我低首欠身,但覺自己這一副心腸已被她看個通透。
今上始終漫視秋和,似乎對皇后適才說的曲目名并未上心,直到樂聲響起,他才逐漸覺察,略略坐直,閑散笑容淡去,應(yīng)是想起了歐陽修之事。
曲聲清婉,繞梁不絕,一直奏到第二疊。我隨這樂聲,于心中低吟歐陽修詞,待吟至末句“何況到如今”時,忽聞今上開口:“昭明?!?/p>
王昭明立即答應(yīng),肅立聽命。
“歐陽修的案子,你去監(jiān)勘罷?!苯裆系馈@了嘆氣,他又補(bǔ)充道:“可要勘查仔細(xì)了,別冤枉了誰?!?/p>
王昭明一凜,應(yīng)已明白今上之意,忙跪下接旨,鄭重道:“臣必慎重監(jiān)勘,不敢有辱君命?!?/p>
此夜簸錢,自然是公主與秋和大獲全勝。范姑娘與周姑娘要數(shù)籌碼給她,她卻而不受,道:“爹爹會給我彩頭,你們不必出了?!?/p>
今上聞言笑道:“我可不給你。此番雖贏了,卻不是你的功勞。”
公主順勢為秋和請功:“沒錯,全靠秋和我才能取勝。那爹爹就多賞些東西給她罷?!?/p>
今上頷首,溫言問秋和:“秋和,你想要什么?”
秋和只是低頭擺首,說:“公主肯屈尊與奴婢游戲,于秋和已是莫大福分,豈敢再邀功請賞。”
“你跟她玩,無異于做她師傅,是在教她技藝,有功豈可不受祿。”今上道,也不再聽秋和推辭,轉(zhuǎn)顧皇后,微笑問:“咱們該賞她什么好?”
皇后亦笑道:“她這師傅對公主一向盡心盡力,臣妾一時也想不到賞什么好,就怕給的東西她不喜歡。不如官家讓她說出自己的心愿,官家若能做到,就幫她實(shí)現(xiàn),如此可好?”
今上連聲道好,問秋和有何心愿,秋和踟躇,最后還是輕聲道:“奴家暫未想到……”
“那我今日且給你這一承諾,”官家說,“將來你想好了就告訴我,只要我能做到,就助你達(dá)成心愿。”
秋和舉手加額,鄭重下拜謝恩。再次起身時目中有微光閃動,恬靜神情里透著幾分不張揚(yáng)的喜悅。
我猜她一定是有心愿的。因獲皇帝的承諾,她的未來開始有了一抹亮色。
我很樂意看到這個結(jié)果。有希望的人生總是快樂的,她日后應(yīng)該會過得開心些了。
到了八月,歐陽修的案子終于有了結(jié)果。在查看蘇安世與王昭明審案結(jié)論,再與宰執(zhí)商議后,今上下旨,降歐陽修為知制誥、知滁州。與此同時,也降蘇安世為殿中丞、監(jiān)泰州鹽稅,逐王昭明出京,監(jiān)壽春縣酒稅。
不久后,審案經(jīng)過傳至禁中:王昭明前往開封府獄,見蘇安世所勘案牘皆指歐陽修亂倫盜甥,即駭然道:“昭明在官家左右,但見官家無三日不說歐陽修。如今省判所勘,是為迎合宰相之意,異日官家若不悅,昭明性命必難保?!?/p>
蘇安世道此事既屬實(shí),今上應(yīng)不會怪罪,王昭明則問他歐陽修是否已認(rèn)罪。蘇安世答說:“他拒不認(rèn)罪,不如鍛煉?!?/p>
所謂“鍛煉”,是指嚴(yán)刑拷問,迫人認(rèn)罪。王昭明連連搖頭,肅然道:“官家令我監(jiān)勘,是要我秉公處理,以盡公道?!憻挕??這是什么話!”
蘇安世聞之大懼,不敢再論“盜甥”,但劾歐陽修用張氏資金買田產(chǎn)立戶之事。今上隨即以此罪名為歐陽修結(jié)案。賈昌朝等人自然不滿,無奈君意已決,無法改變,遂以蘇安世、王昭明審案不力為由,堅持要今上懲罰這二人。最后今上妥協(xié),作了上述決定。
王昭明出宮那日,我立于西華門內(nèi)目送他。
長年折腰侍立,他的背已直不起來了,就這樣弓著緩步朝外,他數(shù)步一回頭,不時舉袖拭淚,意極凄惻。
待他走出門,沉重的宮門隨即徐徐闔攏,我才想起現(xiàn)在又到了禁門關(guān)閉的時候。舉首望天,看頭上亂云逐霞,昏鴉飛過。如此良久,心情亦隨那輪暗紅殘陽一點(diǎn)點(diǎn)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