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側(cè)臉朝著宮門,似感覺到我走近,他徐徐轉(zhuǎn)首,犀角簪導(dǎo)三梁冠下呈現(xiàn)的是一副清俊的容顏。
他并不是很年輕,約三十多歲,但身姿秀異,勒馬立于曲尺朵樓、朱欄彩檻的背景中,任清幽夜風(fēng)吹動他的涼衫廣袖,眉間銜一抹郁色,蕭蕭肅肅,竟有謫仙一般的風(fēng)致。
我在宮中,常見的是宰執(zhí)大臣,三品以下官員認識的不多,故不知他是何人,不過既然四目相對,亦未敢忘了禮數(shù),當即朝他長揖為禮。
他淡淡一笑,在馬上欠身還禮,再看我時的目光是溫和的。
此后兩廂無言。還在猜他的身份,卻見他馬首前的白紙燭燈悠悠晃動著開始轉(zhuǎn)向我這邊,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上面寫著他的官銜和名字——禮部侍郎、知瀛州:王拱辰。
這個名字,如果在五年前說出,聽者多半會問:“是那個十九歲及第的狀元罷?”
但五年后的今天,關(guān)于這個名字的詮釋有了變化,眾人——例如我——首先的反應(yīng)是:“是那個陷害了蘇子美的小人么?”
在進奏院事件之前,王拱辰作為寒門士子苦讀詩書而致身清貴的典范,常被人以欣賞與羨慕的口吻提及。他幼年喪父,由寡母辛勞撫養(yǎng)成人,其下還有數(shù)名弟妹,家境十分貧寒。好在他敏而好學(xué),天圣八年舉進士,且為第一名,當時他才十九歲,是國朝史上最年輕的狀元。今上欽點他為狀元,他卻在殿上辭而不受,說殿試的題目他不久前做過,考試不是臨場發(fā)揮,故不敢以此竊取狀元頭銜。今上聽了,大贊他誠信,堅持以他為狀元,此后多年,對他寵渥有加。
而他的仕途原本一帆風(fēng)順,幾乎是所有士人夢寐以求的模式:十九歲及第,二十八歲做知制誥,三十歲做翰林學(xué)士,這被士人視為最能彰顯文士身份與榮譽的“兩制”官職,他剛至而立之年便已皆除了。三十一歲出任御史臺臺長——御史中丞,如果未有蘇舜欽一案,他應(yīng)該還會繼續(xù)平步青云??上Ш髞硭m除去了蘇舜欽與一大批當時的館閣俊彥,并致使杜衍罷相,卻也因此為公議所薄,大概今上對其也有了些別的看法,借故將他外放,出知鄭州,隨后徙澶、瀛二州。這幾年來他始終不得還京,今日雖來參加朝會,但官銜未改,應(yīng)該只是回京述職的。
據(jù)說他在貶逐蘇舜欽等館閣名士后,曾喜形于色地說:“吾一舉網(wǎng)盡之矣?!币郧暗勂涿灰娖淙?,因他所做那事太不光彩,在我想象中,他的外表應(yīng)該如夏竦那樣,目含酒色與戾氣,乃至如王贄,獐頭鼠目,神情猥瑣。而如今,實在很難把眼前這清雅溫文的士大夫跟那句得意忘形的“一舉網(wǎng)盡”之語聯(lián)系起來。
但這名字還是泯去了適才見他風(fēng)儀時油然而生的一點仰慕之情,我默然退后,遠遠避開,與他分守于宮門兩側(cè),繼續(xù)等待。
此后不斷有朝士策馬而來,在依序排列之前,通常會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寒暄言笑幾句,惟獨不與王拱辰敘談,連過去向他略表問候的都少。我靜觀許久,才見有人過去笑著與他說了幾句話,著意辨認,發(fā)現(xiàn)竟是王贄。
圍聚至宮門前的燭籠越來越多,如螢火飛舞,星河流光。四鼓更聲響,百官都排列好了,幾位宰相執(zhí)政這才款款引馬而來。待宰執(zhí)馬至正門前,火城滅燭,禁門開啟,百官以官職高低為序,依次進宮城。
我從旁等待,須百官皆入城后才好過去。無事可做之下目光還是常停留在王拱辰身上。
終于輪到他啟步,他引馬向前,身后卻有個騎著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的四品官,疾步過去與他搶行。二馬相撞,王拱辰坐騎一踉蹌,幾乎將他顛落于地。他一拉韁繩,好容易將馬穩(wěn)住,但腰間所搢的朝笏卻滑了出來,落于馬下。
我想那四品官應(yīng)是故意的,因他只微微一回首,笑對王拱辰說:“抱歉?!毙词┦┤浑x去。
王拱辰勒馬停步,沉默地立于原地。周圍的人都在看他,有些一壁側(cè)首看,一壁自他身邊經(jīng)過,有些干脆停下來,好整以暇地等著看他如何下馬拾笏。無人有助他化解此間尷尬的舉動和言語。
而他只是默然垂目,像是被凍結(jié)于馬上一般,良久不動。
我知道對他而言,此刻是否下馬去拾笏皆為難事。有點同情他彼時處境,遂走過去,從他馬下拾起了笏,雙手舉呈給他。
他訝然看我,略微動容,亦以雙手接過,微笑道:“多謝中貴人?!?/p>
我含笑以應(yīng):“舉手之勞,侍郎不必介意?!?/p>
他又微微俯身道:“敢問中貴人尊姓大名?”
我說:“小人賤名,不敢有辱侍郎清聽?!?/p>
然后我倒退回避,請他前行。他亦不再多問,朝我拱手以示道別,在眾人矚目之下,迅速恢復(fù)了先前神態(tài),從容策馬入城。任身后一干人等如何竊竊私語,他都未有一次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