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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第四 武訓(3)

中國男 作者:余世存


  武訓感化了無數(shù)的中國人。段承澤本來是一個軍人,曾在孫傳芳手下當過師長、副軍長等職。1927年,當他駐軍泰安的時候,聽到朋友們談起武訓的故事,深受震動,當時立定了“退贓贖罪”的志愿,決心將自己的財產捐獻出來。1930年,河北、河南鬧水災,段將軍把災民遷移到包頭,依照“耕者有其田”的原則,實行集體生活和集體生產,以期造成共同勞動平等享受的新社會。1933年,段將軍又開辦了武訓小學,實施生活教育,以期創(chuàng)造新農村,建立新文化。段承澤去世后被人稱為“榮軍之父”。
  
  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前,武訓的興學事跡還被列入學校教科書中。全國共有七省三十多處學校以武訓名字命名。特別是“大量辦義學,急務此為最”的馮玉祥,在 1932年至 1935年間,在山東創(chuàng)辦了十五所武訓小學。全國甚至出現(xiàn)了武訓出版社、武訓街這樣的名稱。江蘇南通的一所師范學校還將武訓像與孔子像并列。山東民眾甚至直呼武訓為“武圣人”。在國外,武訓被稱為“無聲教育家”、“平民教育家”。
  
  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武訓被埋進了歷史。新天新地的國家不需要他,新天新地的人民也被迫把他遺忘。這個堅定地活在自己個體本位上的窮苦人,被丑化成一種鄉(xiāng)愿階層的可笑代表而被新社會拋棄。直到又一個三十年后,他才被人們小心翼翼地想起。胡喬木在 1985年如此說過:“解放初期,也就是 1951年,曾經發(fā)生過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這個批判涉及的范圍相當廣泛 ……我可以負責地說,當時的這種批判是非常粗暴的。因此,這個批判不但不能認為完全正確,甚至也不能認為基本正確?!?br>  
  但是,當今天的人們發(fā)現(xiàn)了武訓時,也同時發(fā)現(xiàn)談論武訓的全部困難。我們當代的歷史轉型已經失去了武訓所歸屬的傳統(tǒng)中國厚重的文化土壤,武訓的人生超出了我們今人貧乏可憐的想象。當今天的人們多在抱怨自己一年不吃不喝難以買到一平方米的房子時,武訓卻以三十年的努力創(chuàng)辦了三所義學。這樣的人是什么樣的人?
  
  這個乞丐決非一個吃了上頓愁下頓、心為物役的小民,而是發(fā)下金剛心有著非凡智慧的行者、圣者、明哲。據(jù)說,他省吃儉用,三十多年間乞討所得,經營所得,貢獻給義學的,相當于清政府年財政收入的八千分之一,相當于當今的八百萬至一千萬元。
  
  在武訓的人格力量面前,任何人都沒有力量來為他加冕,任何機構都不配來給他蓋棺定論。朝代不會比他更長久,因為只要中國人生活在這世界上,武訓就活在這世界上。因為這樣一個人在傳統(tǒng)中國崩盤前夕活過了,他的全部努力在于救人救世,首先他救度了自己。他的努力,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對于一個總以文明悠久燦爛自居的民族的絕大諷刺;這個民族上層成員的全部自得,在無數(shù)無明無知的同胞,首先是在無數(shù)文盲的同胞面前都得大打折扣,在武訓和武訓們的努力面前都黯然失色。他的努力,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在生活的諸種可能里,重建了價值和意義。這種價值和意義,即使在高物質化的幸福指數(shù)面前,也堅不可摧。
  
  談論武訓,最令人難解的是他那三天的昏睡,我們,甚至他自己也難以說清楚那昏睡的意義。也許那是天啟,那是中外歷史上無數(shù)圣哲、使徒們覺悟前的“高峰體驗”。他像阿 Q兄弟一樣在破廟里睡著了,但阿 Q夢見的是“同去同去”,武訓找到的卻是個人的人生道路。雖然人們多以為他是農民階級的代表,他多次說過為窮苦孩子辦學的話,他也說過不要忘記窮人的話,但是,在他的三十年行乞生涯中,最重要的不是血緣、階層、階級的意識,而是他要做事的意識。換句話說,他是立足于個人本位而非階層本位做事。這種立足于個人本位就是一種可示范的鏡子,照見自我的獨立不依?!昂纹谧孕裕緛砬鍍?;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性。 ”因此,他的形象、生存狀態(tài)所歸屬的底層并不真的懂得他,那個階層的人們至多把他理解成好人、善人,反而上層士紳多從他那面鏡子中讀懂了人生的可能意義。蔣介石說他“獨行空前”,汪精衛(wèi)說他“廉頑立懦”,于右任說他“匹夫而為百世師”,蔡元培說“武訓先生提醒我們我國有普及教育的必要”,段祺瑞說“丐金以興學難于舍身以衛(wèi)國是游俠傳之,雄而非卑田院之客億萬斯年式以民德”,馮玉祥說“特立獨行百世流芳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楊虎城說“風興百代”。
  
  這個文盲像歷史上大字不識的六祖慧能一樣,頓悟成佛,那一道強光如醍醐灌頂,更新成就了肉身,肩負起人間大道?;勰苁且_宗立派,為無數(shù)同胞尋找救濟解脫之道。武訓卻仍舊以身見證,他像大阿羅漢、使徒、圣愚、義人、俠客,自身清明,卻回向塵世,為我們示范了一種可能的人生。他強大的精神力量重構了苦行的意義,苦行在他那里不再是悲慘生活的象征,而是一種心靈、人格和精神趨于完善的途徑。
  
  這個在人性上有著革命覺悟的圣者,拒絕了塵世和未來的一切物欲享受:“有你們人世的筳宴口腹之欲我不愿意去,有你們所謂的天堂我不愿意去,有你們所謂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這個圣徒的精神有如另外一個圣雄,將會讓后人長久地驚奇,如愛因斯坦說:“在未來的時代,極少有人相信,這樣一個血肉之軀曾在地球上匆匆走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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