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波至今仍很難形容當時的情景,他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待遇,軍部為免他再次逃跑,竟用專機將他直接“護送”到北京,并且二十四小時派人跟著他。本來公派出國是很正常的事,可是那般興師動眾,讓連波覺得他是個囚犯,他并沒有做錯什么,他究竟做錯了什么,要陷入如此境地!他一直不能去想那些天他是怎么過來的,每到夜深人靜時,那些模糊的零亂的碎片,仿佛海嘯,排山倒海而來。不,不,那不是海嘯,而是地震,是一次天崩地裂的地震,這世上所有的信念和真理都垮塌下來,把他埋在陰暗的廢墟底下,永世不得翻身。他的自尊被碾得粉碎,他的靈魂永遠被囚禁,沒有光明,沒有未來,仿佛這世上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他再也看不到一絲一縷的光明和希望,他什么都不剩了,他還剩下什么?
而今,首長要跟他面談,還有什么好談的?
他自知不是首長的親生子,所以在關(guān)鍵時刻,首長逼他放棄,逼他遠走,從前首長對他的百般寵溺瞬間化成了虛無。
關(guān)鍵時刻,首長還是只顧著親生子。
其實這無可厚非,當年生父蒙冤不就是因為救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嗎?縱然是軍人,但血脈這個東西是根深蒂固的,假不了的,所以無論是生父還是養(yǎng)父,都會那么選擇。換作連波自己,他也會這么選擇。所以他并不恨樊世榮,即便有恨,也不是因為這件事,他只是不想跟這個家再有什么牽連,他本就不屬于這個家,是母親當年將他帶過來的,母親去了這么些年,他跟這個家早已沒什么牽絆。
三年前他被軍部的人帶去機場,準備護送他上飛機飛往國外,他們沒有走常規(guī)通道候機,而是直接將他送到了登機口。
連波顯然有準備,趁著他們疏忽奪過警衛(wèi)腰間的槍,直接對準自己的太陽穴,他一點都不慌。真的,不慌。
“回去告訴首長,如果他執(zhí)意送我走,我就死在這槍口下。我答應了不去找朝夕,我答應了他為什么還逼我?如果我死了他才放心的話,那么我現(xiàn)在就可以死,你們把我的尸體抬回聿市,看他還放不放心!”
“連波同志,請冷靜!”
“讓開!我不想傷著人,我只想安靜地去我想去的地方!”連波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樣,他從未如此兇悍,從未如此絕望,一個人也唯有被逼到了絕境,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他才會那么拼死地掙扎。
軍部的人試圖靠近他:“連波同志,首長是為您好。”
“滾開!”連波怒吼著,只覺心里騰起熾烈的火焰,他整個人都似成了灰燼,全身卻是冰冷的,再無一絲暖意。這個世界如此冷漠,不會有人給他一絲的暖意!他一手拿槍抵著太陽穴,一手指著那些人:“讓開,不然我就開槍!”
沒有人敢攔著他的道。
他是首長的兒子,若有半點閃失,不是那些人可以承擔得起的。那一刻真是驚心動魄,連波已經(jīng)做好了扣動扳機的準備。他雖然是文藝兵出身,以前極少摸到槍,對槍的概念遠不及對筆的了解,他也知道扣動扳機的后果,但他什么都顧不上了,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死。想死!
僵持了十來分鐘,連機場保安都被驚動了。黑壓壓的人群包圍住了連波,軍部的人忙出面跟機場方面協(xié)調(diào),連波才得以安然離開機場,他將槍還給警衛(wèi)時說:“別跟著我,如果讓我發(fā)現(xiàn)你們還跟著,我隨時都可以死!”
“連波,你還恨著我吧?”
三年后的此刻,樊世榮在書房開門見山地問連波。那語氣和神態(tài)跟他的兒子樊疏桐如出一轍,不愧是父子。
從進門到現(xiàn)在,無論樊世榮怎么沒話找話,噓寒問暖,連波的表情始終是淡淡的,連笑都很勉強,而且始終回避著他的目光。樊世榮顯然從連波的臉上看到了隔閡,沉默片刻,終于說:“到我書房來吧。”說著自顧起身,背著手進了書房。
到底是軍人出身,不喜歡拐彎抹角,樊世榮直截了當?shù)貑栠B波是否還恨他,連波臉上保持著無風無浪的平靜:“我誰都不恨?!?/p>
“可你進門到現(xiàn)在,沒有喊我一聲‘爸爸’?!狈罉s盯著連波,目光悲涼而痛楚,他曾經(jīng)視同己出的養(yǎng)子竟然也是這般冷漠地對待他。
連波說:“我爸爸很多年前就死了,首長您知道的?!?/p>
樊世榮只覺腦袋嗡的一聲響,仿佛中了一槍。
這話再明白不過,這個孩子已經(jīng)不再把他當做父親。他那么愛他,他對他的愛一點也不比桐桐少,可是到頭來還是落到父子相離的地步。樊世榮喘著氣,眼眶驀地通紅:“這么說,你不會再叫我‘爸爸’了?”
“我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我爸爸早就死了。”
恩斷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