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土街(3)

土街 作者:亦夫


  

宗孝聽見爹媽在那間土屋中發(fā)出哼哼唧唧的綿軟聲音,就如同聽見咕咕咕的雞語一樣早已習以為常。而這年夏天以后,母親常常從屋中走出來,蒼白的臉上滿是淚水。她總是搖搖晃晃地跑到院墻角那株臭椿樹下,一邊惡心地吐著穢物,一邊有氣無力地說:“老東西你不是人啊,你不是個人?!弊谛②s緊過去扶住她道:“媽,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艾女說不出話,只是緊閉著眼睛,任淚水一股股從眼縫中流下來。

宗孝說不出安慰母親的話,只能手腳勤快地幫母親到廚房中去拉風箱。老掌才光著背走進廚房,舀起一瓢涼水,咕咚咚就往肚里猛灌。宗孝聽見母親小聲說:“不怕激炸了你的肺!”。

每逢這時,宗孝心里既有對父親這樣做男人的仇恨,又有對母親這樣做女人的困惑。

掌才瞇眼瞅著瓦藍的天空中那張像油餅一樣放射出誘人金光的太陽,嗅著土樓糧倉中散發(fā)出來的新麥的腥香,看著母雞們大腹便便地在院子中散步,心中便涌出一股狂熱的自得,而這種自得使他的血液像烈酒一般渾身火辣辣地流動。掌才不露聲色,枯萎的瘦臉上顯示出外鄉(xiāng)地主在大豐收之后的那種浮躁的喜色,雙眼目光炯炯,灼熱逼人。他沉醉在操縱自己的女人、兒子、牲畜和家禽的喜悅中,看著他們在自己巨大力量的威懾下,發(fā)出無力的呻吟而心曠神怡。大兒子宗孝剛開始悄無聲息地做著該做的一切時,他以為這個傲慢而冷漠的愣頭青終于馴服在自己的家威之下,收斂起想招工進城的勃勃野心,甘心認命地成了個莊稼漢。但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宗孝并不像別的兒子一樣總是圍著自己獻媚:給他捶背、取煙鍋、打洗臉水,或一句接一句地夸老子買回來的谷種百里挑一,壘起的磚墻無人可比。宗孝只是光著脊背悶悶地干活,一句多余的話都不說。好幾次掌才看到他中午坐在門樓前的石墩上卷著紙煙時,有幾只老母雞走近身旁,被他一腳踢得雞毛四處翻飛。老掌才忽然想起“蔫驢踢死人”這句話來,心里那片純粹的自得立即蒙上了陰影,暗暗覺得這個長子的心中正陰險地翻滾著一團烏云。

夏收過后的懶散,一直持續(xù)到把玉米種進地里。村人們臉上帶著久睡而致的慵倦,不緊不慢地提著一罐涼水來到地頭,套牛安犁,搖耬點種,就像揪面片一樣輕松地種著秋天的莊稼。春季里種麥時節(jié)里那種你喊我嚷、地頭人來人往、表情亢奮焦慮的繁忙和熱鬧,被一種游戲般輕松的田園景象所代替了。

初秋的天上浮著幾團淡淡的白云。閑散的村人們開始到四鄰的村莊去串親戚。

這一天,艾女拿出漿洗一新的一身黑布單衣,催促掌才到齊村的岳丈家里去走動走動。掌才嘴里“急個球!緩幾日再說。”地應付著,仍舊每天臟頭臟臉地到地里去轉(zhuǎn)悠,看到有碎瓦片或石子兒就一一揀出來撇向遠處。

過了幾日,宗孝對母親說:“媽,我爹不去算了。我自己到我舅家去看看,要不我跟你去也行。”

“你爹一年到頭不走一趟親戚。老親戚都要當家的去走,真不知道你爹是執(zhí)拗,還是舍不得兩把掛面?!卑荒樀纳n白和憂郁。

“我大了,也和姥爺說得來。叫我爹去又鬧得人厭狗嫌的,何苦哩!”

“也沒別的辦法,你爹反正是個不去。媽給你洗洗衣服,明天到齊村去看看你舅家爺,就說咱家收成不錯,人也都安安托托的。”

“不知我舅從西安回來了沒有?”宗孝問。

“大概沒有吧。”母親漫不經(jīng)心地應了一句,就轉(zhuǎn)身到后院去給豬拌食了。宗孝望著母親那落滿灰塵的后背,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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