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宗孝起了個大早。他把那身還沒有徹底干透的土布衣服穿整齊,又取出上中學時舅舅送自己的那雙白球鞋穿了,靜靜地坐在炕沿上看著父母所住的那間偏廈的屋門。不一會兒,艾女就蓬頭散發(fā)地走出來,到廚房往褡褳里裝了兩把掛面和一包干棗,叮囑宗孝快點上路。宗孝步子緩慢地出了院子,他聽見掌才在炕上發(fā)出讓人害怕的巨大鼾聲。艾女看著宗孝推開大門走出去,又悄悄鉆進偏廈,輕輕地掩上了房門。
土塬上到處光禿禿的。田里的玉米苗還沒出土,呈現(xiàn)在眼前的,除了遠近村莊周圍幾株稀疏的綠樹之外,完全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土灰色。連接村莊的小路都是隨意從田野里踩出來的,因而因地勢不平而像羊腸子一樣曲曲彎彎。天邊一片金紅,凈藍的空中因為無云也沒有鳥雀而呈現(xiàn)出一種沒著沒落的空寂,讓宗孝覺得自己就像空大倉庫中的一只老鼠般渺小。此時村人們大都還在睡懶覺,路上串親的除了一些小腳女人和孩子外別無他人。宗孝心里晴朗朗的,他一面走一面把路上的土坷拉踢得粉碎。
“爹到底對媽在干些什么?”他想起昨天半夜里,母親嘴里像被塞進了什么東西一樣發(fā)出的那種綿軟的嗚咽聲,想起早上母親那蓬亂的頭發(fā)和發(fā)黑的眼圈,心里似乎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些什么。
齊村距土街也就幾里土路。宗孝背著褡褳走到村口時,看見老財東仁仁正安詳?shù)刈陂T樓前,對一只栓在木樁上的老羊微笑。那只綿羊毛色骯臟污濁,衰老的嘴里發(fā)出求救般“咩咩”的叫聲。
宗孝見狀高興地喊道:“舅爺!”
“老羊要生羔子哩?!?/p>
“舅爺,我大舅從西安回來了沒?”
“孝娃?。∧愕鶄€老睜眼咋沒來?我今年一畝打了五百斤,還會希圖他兩把掛面?我就是惦記你媽,可誰叫她是個倔驢脾氣呢!”
仁仁老眼昏花,手腳已明顯不太靈便。他從墻角的竹筐中一面扯來幾把草喂老羊,一面嘟嘟囔囔地嘮叨著。幾個欲出門串親的村人路過這里,都說:“老財東的羊真爭氣啊,這么老了還能下羔?!比嗜示筒[著杏仁細眼發(fā)出一陣尖聲尖氣的暗笑。
老仁仁直到把羊喂完,才對宗孝說:“看你來的恁不巧!你舅今天去看你媽了。他前腳走,你后腳就到了?!?/p>
“我舅?他真回來了?我從小路過來咋沒有碰到他?對了,興許他走的是大路。”宗孝又高興又有些沮喪。他和仁仁一起走進門樓,對老財東說:“我正找我舅有要緊事哩?!?/p>
仁仁薄嘴唇微微翕動著,順手“咣當”一聲關(guān)上大門,半睡半醒似地用微弱的聲音說道:“你爹那個老睜眼不來也罷,晌午叫你婆給你做哨子面吃?!?/p>
仁仁是齊村最大的財東,家里院子極闊大。早先在他爹手里就已經(jīng)置下成片良田,爹歿后仁仁和哥哥仁貴過活。那仁貴自小就游手好閑,爹一歿,沒有了管束,便胡行亂為,竟染上了吃鴉片的癮。他人被煙吃得面如土色、有氣無力地干不了活不說,許多值錢的家當也被他偷偷換成鴉片,化為了縷縷青煙。仁仁那時年輕氣盛,對哥哥屢勸無效后,徹底寒了心。一天中午,當仁貴四平八穩(wěn)地躺在炕上睡覺時,他扛著一把砸胡基用的長柄木棰,悄悄潛入房內(nèi),一下子把仁貴砸得腦漿流了一炕。仁仁沒有聲張,夜里用一張舊席將仁貴的尸首卷起,扔進了遠處的黃狼溝。從此仁仁獨占了大院,精打細算地過日子,家業(yè)便越攢越厚實了……這些事本來宗孝不知道,后來老聽掌才大罵艾女道:“你爹那個六親不認的老毒毒,連親哥都下得了手,竟然還有臉說我?”慢慢地才知道了舅爺仁仁這件讓人渾身發(fā)冷的舊事。
上午仁仁使喚宗孝到壕里給他拉了兩架子車新土。宗孝暗地里雖然罵了兩句“老毒毒”,但想著能見到舅舅,心里仍然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