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5月,就在我將滿19歲的時候,我在曼哈頓中區(qū)找到了一份引座員的夏季工。我得回長島去過夏天,這樣就可以在六月中旬做兩班倒的工作,以便攢夠夏天余下的日子里所需的費用,具體點說,是為了去看“Grateful Dead”樂隊的演出。我所在的那個餐館主要是為商業(yè)人員服務的,每天下午2點到5點是我們這些引座員的休息時間。在這3個小時的時間里,我在這個我生長的城市四處游逛。盡管早已十分熟悉,但我還從未像一個兜里揣了點錢的成年人一樣在城里走動過呢。
工作沒幾天,我就找到了一個可以做點好事的機會。每個工作日,我都會有一份免費工作餐,但我實在不愿意吃這些和我整天送進送出的食品一樣的東西,而且我買得起、也更愿意在布萊恩特公園里買一份三明治。我們的餐館就在佩恩車站前面的那個街區(qū),前一年的夏天我曾在那個車站里幫助過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我估計盡管我的工作餐并不合我的口味,但對于在街上流浪的人來講可能就是一頓國王的大餐。于是有一天中午,在就餐的人群散去后,我到廚房用外賣盒包好了一份食物,然后出了門。
我拿著滿滿一包食物來到了佩恩車站。半個小時以后,在被那些常被路人冷落的人們冷落之后,我仍拿著那包食物坐在原地,為自己所遭遇的拒絕懊惱不已。我一直沒意識到有人在不遠處注意我,直到一只柔軟的手碰了碰我的肩膀,隨即一雙邋遢的旅游鞋進入了我的視線。我抬起頭,看到了一個大概比我大10歲的、嘴唇薄薄的女人正蹲在我身邊。
“這個,”她說著用臟兮兮的手指了指我手里的紙袋,“我不餓,但是他們會從我手里把食物接過去的?!?/p>
盡管依然垂頭喪氣,但由于不想浪費食物,我把口袋遞給了她。我看到這個大概只有5英尺高的邋里邋遢的女人把那袋食物遞給了那個剛剛還對我嗤之以鼻的男人。她微笑著沖我揮了揮手,就好像是在和一個失散多年的童年舊友打招呼。如果她回過頭的話,一定會看見我臉上的笑容,但是她卻在我向她說謝謝之前消失在了拐角處。我當時感到有點奇怪,但馬上就變成了一種負罪感。無論如何,讓一個像她這樣一貧如洗的人來安慰我好像總有些不對勁。
幾個小時以后,我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來感謝她。往長島去的火車在非高峰期是每隔一小時一趟。那天晚上的工作結束后,我剛巧錯過了一班火車,因此不得不坐在麥迪遜廣場花園的臺階上,一邊抽煙一邊寫日記來打發(fā)剩下的59分鐘。就在我從車站往第七大街走的時候,我一眼瞥見了那個女人。我認出了那條破爛的牛仔褲,那褲子看起來好像大了5個號,還有那件讓我看一眼都會覺得出汗的深灰色套頭衫。她靠墻坐著,兩膝緊緊并在胸前,嘴上叼著一支香煙。起初當我向她走過去的時候,她拿起一個破舊的咖啡杯沖我晃了晃,里面?zhèn)鞒鲇矌诺亩.斅?。可當我走近時,她立刻認出了我,于是馬上挺直了脊梁,把咖啡杯放在了一邊。
盡管時間長了我無法記清那一次談話談了哪些事,但我記得我們倆的第一次交談,那一切就好像是發(fā)生在昨天一樣清晰無比。她的名字叫黛比,她和我握手時所表現(xiàn)出的堅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問起我的情況,我告訴她自己是一個學藝術的學生,目前正在餐館做服務員以便攢錢去旅行。當我談到自己可能要輟學變成一個無業(yè)游民的時候,她的語氣一下子充滿了一種母性的說服力。
“千萬別放棄上學,”她沖我晃著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警告道,“而且千萬別碰毒品?!?/p>
我笑了起來,不是因為她的嚴肅,而是因為她態(tài)度的突然轉變??伤酉聛硭f的話卻深深觸動了我。她臉上的神態(tài)由警告變?yōu)槌镣础鞘且环N你只能在一個從二戰(zhàn)的大屠殺中幸存下來的老人臉上才可以看見的表情。僅僅這個神態(tài)就足以令我認真地聽她講話,仿佛她就是杰里·加西亞本人。她說得很快但語氣堅定,就像你正在吃著一種味道很怪但卻知道對你大有好處的東西一樣。
“我沒能拒絕毒品,這東西毀了我的一生。我失去了家庭和孩子們,現(xiàn)在只能待在這兒等著艾滋病隨時帶走我的生命。”盡管說出了這些話仿佛讓黛比得到了某種解脫,但仍舊讓我目瞪口呆。我們坐在那里沉默不語,我一個勁地抽煙,時間仿佛一下子凝固了。黛比的話在我腦海中不斷回響,整個紐約城都好像陷入了沉寂之中。最后,我給她買了杯咖啡就上了火車。
在接下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里,黛比和我一起分享三明治,一起分享彼此的故事、想法、夢想,還有歡笑。我們也一起流淚,但是通常我都會把眼淚忍到上火車之后才流。我不想讓她認為我只是因為同情才和她在一起。我真的喜歡有她做伴的感覺,而且非常珍惜她迫切希望教給我的那些東西。我盡可能使她的生活過得更舒服一點:一雙鞋、一把新牙刷、還有咖啡。我甚至幫助她發(fā)起了一項“運動”,向那些每天都從佩恩車站經過,但卻對在這里苦苦掙扎的人們熟視無睹的雅皮士們尋求“財務支持”。這一生中,我只有一次被迫乞討的經歷,那一回我沒有了煤氣,信用卡也達到了透支的最高額度。那是我最慚愧的往事,但黛比為了避免“受管制”而經歷的一切卻讓我至今困惑不已??墒俏覐臎]有問過她為什么不利用那些她可以利用的資源和條件。我的角色就是一個朋友,而不是社會工作者。
終于到了我上路的時候了。黛比看上去并沒有因為我的離去而過分傷心,我想主要是因為20多年以來她已經習慣了失去。即將開始的旅程讓我很興奮,所以我也沒有太強烈的失落感。我們都認為我們倆很幸運,能偶然結下這樣一段看上去不太可能的友情簡直是天意,我們都發(fā)誓要把對方牢記在心里。我給了黛比一個可以聯(lián)系到我的電話和地址。不出所料的是,她從來也沒有寫過信或是打過電話給我。
幾個月以后,就在我開始大學二年級的學習后不久,我利用一個周末的機會回家去看望在麥迪遜廣場花園里表演的杰里和他的伙伴們。一天晚上,在“Grateful Dead”的音樂會結束后的擁擠人群中,我和朋友們急匆匆地跑著去趕火車。就在我們擠過那些留著怪異發(fā)型、扎著領帶的人群時,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墒敲渴畟€出生在20世紀70年代的女孩子里就有一個是叫珍的,所以我只把那當做是在叫另一個和我重名的人。但當我環(huán)顧四周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唯一一個坐在地上的人。
我告訴朋友們等我一下,她們用眼神示意我,并指了指手表。我開始逆著人潮涌動的方向跑,試圖靠近我的朋友,而她此刻正向我伸出了手臂。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就如同走在那些老生常談的夢中,沿著一條長長的通道不停地走,試圖走到終點處的那扇門前,但卻離得越來越遠。我的目的地并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張被絕癥折磨得有些扭曲但仍舊熟悉的臉。黛比的眼底充血,伸出的瘦骨嶙峋的雙臂上滿是抓痕。就在我馬上就可以抓到她手的時候,朋友們又在大喊我的名字。我轉過身去想示意她們再等我一分鐘,但卻無法從人群中找到她們,我不由得慌亂起來。我飛速地對黛比無聲地說了一句“我愛你”,她也同樣地給了我一個“我愛你”的口型。我轉身就跑,既是為了找到我的朋友們,也是害怕正視黛比那副痛苦和恐懼的樣子。我至今仍然無法原諒自己當時做出了那樣的決定。
第二年的夏天,我又回到那家餐館去工作。在第一天上班的休息時間里,我又包了一些食物沿著第七大街走向佩恩車站。我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臉,這一次接受我食物的人對我充滿了感謝。但是有一張?zhí)厥獾拿婵讌s消失了。我猜想我所深愛的那張笑臉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可是,我寧愿相信黛比最終去尋求了幫助并正在某個地方舒適地躺在床上。那個相信這種猜測的我,會在女兒掉了第一顆牙的那一晚在她的枕頭底下放上一美元。自從我在一個不起眼的人的眼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人物之后,我已經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