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再說吧。”
上山的大車已經套上了。他和金剛忙著進進出出,把要帶上山的工具、炸藥、食物等裝上車。趙副連長當連長后,金剛被免去一排長的職務,這次學大寨運動也要跟著徐佐上石頭山干活兒。
趁他們不在時,我從那硬紙殼炸藥箱里,拿了一包二十管硝酸銨炸藥和三個電雷管,藏在自己書包里。
臨上車時,金剛突然想起一件事兒,認真地對我說:“走前,你不要再惹什么事兒了?!?/p>
“放心吧,我不會惹事兒的?!?/p>
“你打架打成了反革命,這教訓太慘重了。你要終生記住,打架招災?!?/p>
“七連的人里,我最忘不了皮金生,他那七拳讓我變成了獨眼龍,終生難忘。還有劉福來,在烏拉斯泰林場曾給過我兩棒子。這小伙子從團部回來后,更加神氣,他用棍子歡送王連長,頗受一些知青賞識,說他為知青出了氣,前幾天還偷騎我的大黑馬。但老連長說過,餅再大,也大不過烙餅的鍋。跟這些天津小痞子糾纏沒球油水兒,讓他們威風吧,讓他們吹牛說把我打了一跟斗吧?!?/p>
金剛縮著脖子,雙手插在褲兜兒里,干瘦干瘦的。他奮斗了半天,卻又回到了上山打石頭的處境。我心里默默地念叨道:老山羊呀,雖然對你有一大堆意見,雖然我很少說感謝你的話,但你幫我抽出檔案里那張紙的分量,內心是知道的。
“金剛,給我寫首詩留個紀念吧?!?/p>
金剛真行,當即就吟了一首,身邊沒有紙,順手寫在了一個揉得皺皺巴巴的煙盒紙背后。
贈林胡
滄桑八載落異洲,歷盡艱辛志難酬。
雪野石山同灑汗,蒙古包內共相憂。
火里逃生身猶在,明刀暗箭命難求。
揮淚一別君遠去,何當重逢在哪洲?
我也把羅曼·羅蘭的一句話寫在煙盒紙上,贈給了金剛:
唯有看到克服困難的壯烈悲劇,才能幫助我們擔受殘酷的命運,唯有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才能挽救一個委靡而自私的民族。
金剛瞟了一眼煙盒紙,陰郁地說:“我再最后一次勸你少過問政治,政治是最骯臟的了?!?/p>
徐佐也說:“老鬼,你到牧區(qū)后,那么快就被專政起來,讓指導員給收拾掉,這教訓你一定要汲取。
我點了點頭。
他繼續(xù)說:“你知道原因何在嗎?”
“我樹敵過多,先跟老姬頭打,又跟老高頭打,后又跟老楊打,再后又跟道爾吉打,最后又跟王連富打,跟復員兵,跟錫林浩特知青,跟很多牧民都關系不好。”
“對,表面上你胳膊粗腿壯,摔跤厲害,其實你的綜合實力很弱。你卻自我感覺良好,自恃力大拳硬,還給韋小立寫信,想雪中送炭,幫人一把。你缺少自知之明,不知道你是貌似強大,其實不堪一擊,根本幫不了人家。別看韋小立的父親當時是大黑幫,她似乎很弱小,但能把上下左右的關系處理好,贏得了領導和大多數(shù)群眾的同情,可比你強大多了。孤僻,斤斤計較,群眾關系差是你的致命弱點。你摔王連富,一跤也不讓人家贏,能不招恨嗎?所以挨整也是必然的。希望你今后要多交朋友,少樹敵,身邊一定要團結一幫朋友弟兄,真正把自己和廣大群眾融合在一起,你就不容易再被打倒了。不要指望靠拳腳闖天下,那是小毛孩子的想法?!彼目谥袊姵鲆还晒傻某綦u蛋味兒。
徐佐從衣著到蓋兒頭,從熏黃的門牙到臟皮帽子,都成了地地道道的老農工。他的腦袋上留著的那個疤,是放炮被小石頭砸的。
自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以來,全國各地的學校里總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死活不插隊,最后終于留在了城里。他們之中,有的當上了車間的黨支書,有的當上了商店的經理,有的成為街道辦事處的一二把手……然而大多數(shù)學生仍舊在農村、牧區(qū)、邊疆當著老農民、老牧民、老農工……比起那些一帆風順的留城的小干部,徐佐這樣掄大錘的更令人欷歔不已。
好鐵總是沉在最底下。再見吧,傻徐佐!
他們穿上氈靴、大衣,戴上皮帽、手套,系好腰帶,厚厚的一大團,顯得十分笨拙。
我跟他倆一一握手告別。徐佐爬上車低聲說道:“走了,學大寨去啰?!?/p>
金剛苦笑著,默默地向我點點頭。
大車慢慢地上了路。他倆把頭扭向前方,背著風,縮在皮大衣里。寂靜的雪原上,一片死氣沉沉,寒氣凍凝了一切。
馬車不大工夫就消失在了灰蒙蒙的空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