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中學(xué)里教語文。夏先生??常嘲笑他:“全世界都覺得你長得像個奸商,根本沒有人想到你是個老師。毀人不倦,任重而道遠啊!”夏天就自嘲道:“對,我自己不是奸商,所以我培養(yǎng)奸商——說到底我還是唱白臉的。”這幾年,他帶的都是理科班。每天,他都望著一張張被物質(zhì)主義沖刷過的老成之臉,講著根本沒有人在聽的題,批改著讓他苦笑不已的作業(yè)。每當他從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總是感到無比空虛,就像辦公室對門的空教室一樣,甚至沒有喧鬧過的痕跡。那間空教室,是他高三時的教室。在一半的學(xué)生搬遷到新校區(qū)后,這間教室已??不用了。不過,隨著學(xué)校擴招,這間教室很可能改成新教師的辦公室。他總是回避新老師,他們太熱忱,顯得他越來越冷漠,他們永遠走在時代的尖端,顯得他像時代的累贅——不過他為什么要這樣想呢?他懂電腦,懂英語,不時也上網(wǎng),絕稱不上與時代脫節(jié)。說白了,就是他覺得自己理想未竟,被時代拋棄:在深夜批改完試卷,他總會??出那卷泛黃的《約翰?克里斯朵夫》,這本書陪他幾十年,兒子夏至??偸钦f:“我看都不要看,厚得像磚頭一樣?!薄┝耍€要加上一句貌似恍然大悟的嘲笑:“嘿,我說你怎么喜歡這本書呢,因為你的腦袋就像磚頭一樣冥頑不靈——物以類聚!”
他還會??出那疊厚厚的手稿,有的紙張已??泛黃了,有的還很新,筆跡密密麻麻。這是一個音樂家和一個作家的故事,他寫了十幾年,總也寫不完。他總是把音樂家引向死亡的道路,但最終又給他引出一條生路;他總是把作家引向危峰懸崖,卻總是舍不得讓他粉身碎骨。他恨這支筆優(yōu)柔寡斷,但無可奈何,十幾年就被這生命的史詩唱過去了。他不打算給任何人看,他的哥哥沒有時間;他的學(xué)生沒有興趣,即使看了,也會嘲笑他文筆不佳——他們會說:“你的文筆一點都不華麗!”或者“一點都不感人!”;更不會給他的兒子看,甚至不愿想到把這些給他看——夏至海能理解嗎?他的語文都不及格多少回了!
“唉,別提了。今天夏至清給夏至海補習(xí)了語文。太恐怖了,我兒子連什么是明喻什么是暗喻都不知道?!?/p>
“你兒子分不清明喻暗喻,你現(xiàn)在才知道?夏老師,你太失敗了。”
“我也不想這樣,有問題他也不問我,我問他,他又總是說沒有問題,不愿搭理我。要是我硬要給他講,他就一臉不耐煩:‘夏老師,顧好你的學(xué)生再說吧?!ㄏ奶炷7孪闹梁D羌痹甑恼Z氣實在太像了,夏先生大笑不已。)今天夏至清教他做寒假作業(yè),我才發(fā)現(xiàn)他語文比我想象中還要差。他今年就要中考了,他中考后我恐怕得找個防空洞躲起來。唉,我今晚肯定又睡不著了?!?/p>
“別擔心?!?/p>
毫無疑問,夏先生看見了夏至清詫異的臉。他輕輕說了句:“我們回家吧?!毕闹燎灞泓c了點頭,沒有爭辯與嘲諷。這時,夏至海對他父親說:“爸,媽媽說她明天過來。”然后關(guān)上了他房間的門。
夏至清看了看他父親,用眼神示意,說:“我先下樓吧?!?/p>
夏先生對夏天說:“她決定結(jié)婚了是嗎?”
“是。”夏天的臉上沒有表情,“結(jié)婚就結(jié)婚唄。”
——四年前,夏天與前妻離婚了。此后的生活并沒有多大的改變,只是夏天的夢境不再平靜。一貫平靜的夢鄉(xiāng)在這四年來變得越來越崎嶇泥濘:他時常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年青的時代,在他向前妻求婚的那一刻,她忽然爆發(fā):“你這個沒用的人,我才不要跟你在一起?!彼腿惑@醒。他早已漠然前妻對他庸庸碌碌的痛斥,但在夢里,每一字每一句都不能回避。醒來后,他回憶起了年輕的時候。他最終走進那所大學(xué)的大門,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最終把那疊手稿越攢越厚,無法終止。他最終和妻子離婚,她??吼著,朝他那數(shù)十年如一日平靜的臉上扇了一掌。為什么他的臉平靜得那么死氣沉沉?你可以說,在這張臉上看不出進取,看不到生氣。但是,他會反駁:曾??我有進取,有生氣,但已??消磨殆盡了。此后,他總是想,不會再有女人喜歡我了吧?就像當年他離開那所大學(xué)的校門,不敢抬頭,步履維艱,心里想:不會再有容納我的地方了吧?
“那你呢?”
“明知故問,我根本沒在談戀愛?!?/p>
“少裝了,你和那個物理老師的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p>
“都是他們亂說的,這你也相信?”
“你打算一直就這樣下去了嗎?”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