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學者錢理群在他的《一代學者的歷史困境》一文中說:“那一時代服從政治需要的要求是絕對的,對其任何背離會直接威脅到自身的生存。這是我們考察這一代知識分子的選擇時,所必須充分注意并予以理解的。正是為了生存與自救,也部分地為了自己的信仰……總想努力跟上時代。他們不斷地檢查自己,在每一次政治和思想批判運動中,都或主動或被動地做種種或違心或半信半疑的表態(tài)?!?《讀書》,1994年7期)這一段話清楚而概括地說明了那時?情況。
一個哲學頭腦的改造似乎要更艱難一些,他需要思想的依據。就是說假話,也要在自己思想里能自圓其說,而不是不管不顧地照著說。于是便有了父親的連篇累牘的檢討。他已經給放在燒熱的鐵板上,只有戴著叮當作響的鐵鈴跳動。
他的改造除了客觀形勢使然,也有自覺成分。這個自覺成分最主要的原因是愛國。他有著對祖國對中國文化的深沉廣博的愛。這種愛不是對哪個朝代、哪個政權,而是對自己的歷史文化、對自己生存的空間、對自己的父母之邦的一種感情,如同遺傳因子傳下來,成為血。近百年來,我們的國家屢經喪權辱國,已經到了國不成國民不成民的地步。經過這樣的歷史,“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的巨吼怎能不讓人割舍一切!“若驚道術多遷變,請向興亡事里尋”,這是他以中華民族興亡為重的心聲。孟子早有話,“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三個層次分得很清楚。而現在有些人反而把朝代的變遷、政黨的利益放在最上,令人遺憾。
二十世紀的學者中,受到見諸文字的批判最多的便是馮先生。甚至在課堂上,學生們也先有一個指導思想,學習與批判相結合,把課堂討論變成批判會。批判胡適先生的文字也很多。但是他遠在海外,國內這邊越批得緊,對他可能反而是一種榮耀。對于馮先生來說,就是坐在鐵板上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當時的哲學工作者,除了極少數例外,幾乎無人不在鐵板下加一把火。這里我絕沒有責備的意思。那是時勢使然,個人很難違抗。應該說的是,馮先生對于批判者從來不心存芥蒂,在家里從來沒有對哪一個個人表示過不滿。他知道燒烤別人的人自己并不好受,而且大多后來也受到燒烤?!胺蜃又?,忠恕而已矣?!蔽以诟赣H身上感到他充滿理解與同情的博大胸懷。
馮先生在這種鋪天蓋地的批判中,單槍匹馬,但他不是孤獨的,他有思想為伴。他在思想。他愛自己的祖國,他還要衛(wèi)護中國寶貴的文化。在討論哲學遺產繼承問題時,他提出要區(qū)分哲學命題的兩種意義,具體意義和抽象意義,具體的不能繼承,只能繼承抽象意義,這就是著名的“抽象繼承法”。這一說法受到的批判達十余年之久。